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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洪的修道室(7)

结婚后,当时,我就回到外省去看望我的母亲。我此去是为了解闷,因为我感到受不了。我在我们那座城市里给人留下一个想法,似乎我精神错乱了——这想法甚至到现在还没有去掉,而这想法无疑对我有害,为什么有害,我将在下面说明。后来我就出国了,而且一去就是四年。

我去过东方,在圣山曾坚持做过连续八小时的彻夜祈祷,我还去过埃及,住过瑞士,甚至还去过冰岛,在哥廷根大学听过整整一年课。最后一年,我在巴黎与一个俄国贵胄之家过从甚密,还在瑞士结识了两位俄国姑娘。大约两年前,我在法兰克福路过一家纸店,我在出售的许多照片中发现一名女孩的照片,这女孩穿着一套很雅致的儿童服装,但长得很像马特廖莎。我立刻买下了这张照片,回到旅馆,放到壁炉上。这张照片放在那里差不多一星期,没人碰它,而我连一次也没有看它,后来我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也忘了把它带走。

我把这事记下来是为了证明,我对自己的回忆有多大的自制力,我能对这些回忆无动于衷。我能一下子拒它们于千里之外,让它们与众多的往事混合在一起,而每一次,只要我愿意,这许多往事就会乖乖地消失不见。我一向不愿意回忆往事,觉得很无聊,我也从来不会像几乎所有人那样津津有味地谈论往事。至于马特廖莎,我甚至把她的照片都忘在壁炉上了。

大约一年前,春天,我取道德国到什么地方去,由于我心不在焉坐过了车站,本来我应当在这站倒车,转乘我要去的路线,结果却跑到了另一条支线。我只好在下一站下了车;那时正当下午两点多,天气晴朗。这是一座很小的德国小镇。有人向我指点了旅馆。必须等候:下一趟火车要到半夜十一点才来。对这件意外事我甚至感到高兴,因为我并不急于到什么地方去。这家旅馆又糟又小,但是整座旅馆坐落在一片绿阴中,周围还布满花坛。给了我一间窄小的房间。我美美地吃了顿饭,因为坐了一夜火车,所以饭后,在下午四点钟,就美美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梦,因为我从未做过这类梦。在德累斯顿,在美术陈列馆,有一幅克劳德·洛兰的画,根据该馆收藏目录,似乎叫《阿齐斯和哈拉德娅》,我则一向把这画叫做“黄金时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过去就见过这画,而现在,大约三天前,我又一次顺便看到了它。而我梦见的正是这画,不过不是作为一幅画,而是好像一件真实的往事。

这是希腊列岛的一角,碧波荡漾,岛屿星罗棋布,悬崖耸立,海滨繁花似锦,远处是一幅神奇的大海全景,夕阳西下,美丽而迷人——简直非言语所能表达。欧洲人认为这里是他们的摇篮,许多神话故事都渊源于此,这里是他们的人间乐园……这里生活过许多优秀的人!他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过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绿荫下充满了他们快乐的歌声,他们把异常充沛的、无穷无尽的精力都投入到爱和纯朴的欢乐中。太阳把明媚的阳光洒遍岛屿和大海,为自己的优秀儿女感到高兴。奇妙的梦,崇高的想入非非!幻想,所有存在过的幻想中令人最难以置信的幻想,整个人类把自己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它,为了它,牺牲了一切,为了它,先知们壮烈地牺牲在十字架上,没有它人们活着也觉得没有意思,甚至死了也毫无价值。这一切感觉,我仿佛在梦中都体会到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梦见了什么,但是那悬崖峭壁,那大海,那夕阳西下时的夕照——一这一切,当我醒来,睁开眼睛(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热泪盈眶),似乎还能看到。这种我过去不曾体验过的幸福感,透过我的心房,甚至让我感到疼痛。已经完完全全是傍晚了;夕阳西下,把它那束明亮的斜辉,照进我那小屋的窗户,穿过放在窗台上的盆花的绿阴,洒遍我的全身。我急忙重新闭上眼睛,似乎渴望重续旧梦,但是忽然在那明亮耀眼的光束中,我似乎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它渐渐变成一个形体,蓦地,我清楚地看到一只很小的红蜘蛛。我马上想起它就在洋绣球的叶子上,那时候也是夕阳西下,一束斜辉照进了窗户。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我的胸膛,我欠起身子,在床上坐了起来……(这就是当时发生的一切!)

我在自己面前看到了(噢,不是真正看到了!如果这是真的幽灵就好啦),我看到了马特廖莎,消瘦、憔悴,两眼像发热病似的充满血丝,就像那天她站在我房门口,向我频频点头,向我举起她那小拳头时一样。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感到如此痛苦!一个可怜的、绝望的、孤立无援的十来岁的小女孩,还不很懂事,向我威胁着(用什么威胁呢?她又能对我怎么样呢),但是,她怪罪的当然只是她自己!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情形。我一直坐到天黑,一动不动,忘记了时间。这是否可以叫做良心谴责或者悔不当初呢?我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也许,直到今天,每当回忆起这一行为时我都没有深恶痛绝。也许,这回忆甚至直到现在对我好色的本性来说都是愉快的。不——只要想到这一形象,我就受不了,即她站在我的房门口,向我举起小拳头,威胁我,只要一想到她那时的样子,只要一想到当时那一分钟,只要想到这频频点头。而这正是我最受不了的,因为从那时起它几乎每天都出现在我眼前。不是她主动出现的,而是我自己叫它出现的,我不能不叫它出现,虽然一看到这个我就没法活。噢,如果有朝一日我真能看见她就好了,哪怕在幻觉中!

我有其他许多旧的回忆,也许比这要好。我对一个女人不好,她因此死了。我还在决斗时使两个无辜的人死在我面前。有一次我蒙受了奇耻大辱,但是我没有向对手报复。我还毒死过一个人——故意的,而且得逞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一切说出来。)

但是为什么这些回忆没有一样能激起我类似的感觉呢?除非是恨,而且这也是我现在的处境引起的,而过去我常常冷漠地把这置诸脑后,不予理睬。

这以后我就四处漂泊,漂泊了几乎整整这一年,竭力不去想它。我知道,只要我愿意,哪怕现在我都能把这小姑娘甩开,不去想她。我像过去一样完全能够掌握我的意志。但是全部问题偏偏是这样,我从来不愿意这样做,自己不愿意,将来也不愿意;这,我是清楚的。这情况肯定会继续下去,一直到我疯狂。

过了两个月,我在瑞士竟会爱上了一个姑娘,或者不如说,我感到一种汹涌澎湃的激情,掺杂着一种只有在我早年才感到过的那种疯狂的冲动。我感到一种可怕的诱惑,嗾使我去犯新的罪行,即实行重婚(因为我已经结过婚了);但是我接受另一个姑娘的劝告逃走了——我向这姑娘坦白了一切。再说,新的罪行丝毫也未能使我忘掉马特廖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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