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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洪的修道室(5)

当时我喝酒喝得很多,在这公寓里有许多狐朋狗友,其中也包括那个列比亚德金。那钱包以及其中的一些零钱我扔了,只把几张钞票留了下来。一共三十二卢布,三张红票子,两张黄票子。我立刻把红票子破开了,派人去买了香槟酒;后来又拿出一张红票子,接着又拿出第三张。约摸过了四小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小官吏在楼道里等我出来。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您今天到我屋里去有没有无意中把椅子上的制服碰到地上……就放在房门旁边?”

“不,不记得了。您屋里放着制服?”

“是的,放着,您哪。”

“在地板上?”

“先放在椅子上,后来撂在地板上。”

“那怎么呢,您把它拾起来了?”

“拾起来了。”

“嗯,那您还要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就没事了,您哪……”

他不敢把话说完,而且在公寓里他也不敢告诉任何人——这些人竟胆小到这般地步。话又说回来,公寓里的人都非常怕我,而且对我很恭敬。后来我很喜欢在楼道里遇见他,瞅他一眼,大约有两三次。很快我就腻烦了。

这三天一过去,我就回到了豌豆街。母亲拿着包袱正准备到什么地方去,那小市民自然不在家。就剩下我和马特廖莎。窗户开着。这公寓里住的全是手艺人,一整天各层楼上只听见锤子的敲打声或者唱小曲的声音。我们过了大约一小时。马特廖莎坐在自己小屋里的一张小板凳上,背对着我,在用针线缝什么东西。最后她突然唱起歌来,声音很低;她有时候常常这样。我掏出怀表,看看几点了,两点。我的心开始跳起来,但这时我又问自己:我能不能罢手,不干这事?我立刻回答自己:能。我站起身来,开始蹑手蹑脚地向她走去。他们家的窗台上放着许多洋绣球,阳光充足,非常明亮。我轻轻地坐到她身旁的地板上。她打了个哆嗦,非常害怕,跳了起来。我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地吻了吻,又把她摁到小板凳上,开始望着她的眼睛。我刚才吻了她的手这事,突然把她逗笑了,毕竟是孩子嘛,但是她只笑了一秒钟,因为她忽地再一次跳起来,而且显得害怕极了,怕得脸上都掠过一阵痉挛。她两眼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我,感到可怕极了,嘴唇也开始抽动起来,想哭,但是毕竟没有叫出声来。我又开始亲吻她的两只手,把她抱过来,让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亲吻她的脸和大腿。当我吻她的大腿时,她全身猛地退缩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微一笑,但是这笑有点像佯笑。她的整个脸都羞得通红。我一直悄悄地向她说着什么。最后突然出现了这样的怪事,这事我永远忘不了,使我感到很吃惊:小女孩突然伸出两手,搂住我的脖子,突然主动地拼命吻我。她的脸现出一种狂喜。我差点没站起来走开——这么一个不点大的小女孩居然会这样,我感到不快——出于一种惋惜。但是我克服了我突然升起的这种害怕感,留了下来。

当一切完事之后,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安慰她,劝她,我已经不跟她软语温存了,她望着我,胆怯地微笑着。我突然觉得她的脸变得很蠢。随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变得越来越不好意思了。她用两手捂着脸,站到一个角落里,脸朝墙,一动不动。我怕她又像方才那样惊恐不安,所以就默默地走出了公寓。

我想,发生的这一切,她一定觉得奇丑无比,可怕极了。尽管她在襁褓里想必就听到过许多俄国的骂人话和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谈话,但是我完全相信,她还什么都不懂。最后她肯定会觉得她犯了弥天大罪,她罪不可赦——“我杀了上帝”。

就在这天夜里,我在小酒店里跟人大打出手,这事我在前面已经捎带提过。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却在自己的公寓里醒了过来,是列比亚德金把我送回来的。我醒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有没有说出去;这时我真的很害怕,虽然并不太害怕。这天上午我很开心,对谁都特别好,我那帮狐朋狗友也都对我很满意。但是我还是撇下他们大家,去了豌豆街。我在楼下的门厅里遇到了她。她被派去买菊苣根,刚从小铺回来。她一看见我就非常害怕地飞也似的跑上了楼。当我进屋时,她母亲已经抽了她两个嘴巴,因为她“不要命”似的跑进了屋,这倒把她害怕的真正原因掩盖过去了。总之,一切暂时还平安无事。她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反正我在那里的时候,她一直没进来。我待了将近一小时就走了。

傍晚,我又感到了恐惧,但这恐惧已经比早上强烈得多。当然,我可以抵赖,但是她们可以揭发我。我似乎看到了苦役营。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害怕,除了我一生中发生的这件事情以外,无论是过去还是后来,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东西。尤其不怕去西伯利亚,虽然我曾不止一次可能被流放。但是这一次我却害怕了,当真感到了恐惧,不知道为什么,这还是生平第一回,这感觉很强烈,很痛苦。此外,晚上,在公寓里,我恨透了她,恨不得杀死她。我最恨的是想起她的笑。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蔑视,掺杂着无比憎恶,就因为她跟我干完那事以后,竟敢跑进墙角,用手捂着脸,我陡地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怒,然后就感到浑身发冷;快天亮的时候开始周身发烧,我又感到一阵恐惧,但这恐惧已经如此强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痛苦了。但是我已经不再恨这小姑娘了,起码不再跟昨晚那样一阵阵发作了。我发现,强烈的恐惧能把憎恨和报复感驱除净尽。

我醒来时已将近中午,精神饱满,身体健康,对昨天发生的某些感觉甚至都感到惊奇。然而我当时的心绪很不好,而且又不得不到豌豆街去,尽管我感到十分厌恶。我记得当时我非常想跟人吵架,不过要大吵大闹。但是,我到豌豆街之后,突然发现尼娜·萨韦利耶芙娜,就是那侍女,在我的房间里,她已经等了我差不多一小时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姑娘,因此她到这里来自己就有点害怕,因为她不请自来,怕我生气。但是我看见她却忽然非常高兴。她长得不难看,但是举止稳重,并带有一种小市民喜欢的风度,因此我那女房东早就向我对她赞不绝口。我进门的时候她俩正在喝咖啡,而房东太太由于能找到一个人聊天,又谈得这么开心,感到非常快乐。我在他们家那间小屋的角落里发现了马特廖莎。她正一动不动地站那儿,看着母亲和那位女客。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并没像上回那样躲起来,也没有跑掉。我只觉得她瘦了好多,似乎在发烧。我跟尼娜亲热了一番,关上了通女房东家的门,我很久不曾这样做了,因此尼娜走的时候非常高兴。是我自己让她走的,此后,我两天没有回豌豆街。我已经玩腻了。

我拿定主意一了百了,先把房间退了,并且离开彼得堡。但是我回去退房的时候,却遇到女房东很惊慌和很伤心:马特廖莎病了,已经病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发烧,半夜还说胡话。我自然问她,马特廖莎说胡话时说了些什么(我们是在我的房间里悄悄地说的)。她悄悄地告诉我,她说的胡话“可怕得不得了”,她说:“我杀了上帝。”我建议请位大夫来,由我出钱,但是她不肯:“上帝保佑,不看也会好的,她也不是老躺着,白天还能出去,刚才还上铺子去买东西呢。”我决定过会儿等马特廖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再去看她,因为女房东说漏了嘴,说她五点前还得上彼得堡区跑一趟,所以我决定晚上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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