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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畔(第一章)(2)

 
 
    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我们还要回到十九岁的万红身边。她眼睛从张连长脸上移开,去看那只苍蝇。苍蝇圈子越绕越小,越绕越低,然后落在了张连长的手背上。那里戳了根针头,戳得不及格,有些血流出来了,一个棉球蘸了蘸,垫在针和皮肤之间。苍蝇是冲那点血来的。胡护士这回打得好,一拍子下去,抬起拍子,绿莹莹的苍蝇没了,张连长手背上只剩一小摊稀乎乎的苍蝇碎尸。
 
    万红又看见张连长眨眼了。眨眼后,他目光有些变化:专注还是专注的,但目标有了,不像刚才那样空洞。不仅仅是那目光,张连长脸上的肌肉也有了点改变,抽紧了一点。万红想把这个重大发现告诉胡护士,但老护士一直在讲她自己的。其实用不着胡护士介绍,万红也知道张谷雨是谁。一夜之间,全军区、全省份都知道出了个英雄张谷雨。全国在三天之内都把张连长如何英勇弄明白了。万红一面听胡护士的英雄故事版本,一面拿起一小块消毒纱布,把肝脑涂地的苍蝇从张连长手背上清理掉,扔进白色“污物桶”,又用镊子镊起一团酒精棉球,轻轻擦拭着那块瘀血的皮肤。
 
    “……张连长当时在施工地段睡觉—一般他很少回营房睡觉,不放心施工—一下子就醒了!你晓得他咋个醒的?”
 
    胡护士想难一难护士校优等生,抿紧又松又薄的嘴唇。一小时前万红认识她到现在,她是头一次闭嘴。
 
    万红被难住了,摇摇头。她其实在注意张连长的脸。自从她用酒精棉球清理了苍蝇遗骸,他面部肌肉的微妙紧张消失了。他恢复了先前大理石塑像所特有的那种抽象凝视。
 
    胡护士又开始了。有关张连长事迹的龙门阵刚刚摆开,好段落正待开始。当时张连长是这样惊醒的:在呼呼大睡中他听见十个炮眼只响了九声。从他睡觉的隧道口到炮眼有一里路。这一里路好了得!全是台阶。就是说,张连长要摸黑下五百多个台阶,才能对点炮的新兵大吼:“日你先人,哑了一炮你们没听见?!”按后来计算的速度,张连长的步子快得神奇,一秒钟四步,一步两阶。他用两分钟跑完了一里台阶,把正要回到隧道的兵拦住了。张连长带着两个兵去排除哑炮,炮响了,张连长救了俩兵娃儿的命,自己成了英雄植物人。
 
 
 
 
    胡护士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将雪白的被单揭开。手的动作十分敬重敬仰,又慢又轻,像博物馆职员从大师的雕塑上首次揭下防护覆盖。英雄渐渐显出本色,黝黑细腻的皮肤,均称得当的身材比例,浑身长形、棱形、三角形的肌肉卧在一层皮肤下,各就各位,随时出击。这个身躯并没有休憩下来。他在万红眼前,是个与地平线平齐的立正身姿,随时会发号施令。她的目光走到他塌陷的小腹下那一团朦胧黑暗时,眼皮一垂。万红没少见过男性果*体,但她头次见到这样健硕勇猛却无法设防的果*体。于是她顿时跟所有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一样,整个脸起了火。她很恼恨自己:不就是它吗?不仅看过,读过,并且连它的内部结构都一清二楚,红什么脸呢?!
 
    胡护士嘴里骂骂咧咧,说某某把导尿管插那么浅,难怪瓶子里没几滴尿。她叫万红重新插。一撩眼皮,瞥到万红的脸,突然大笑起来。胡护士大笑不是“哈哈哈”,是“呱呱呱”。笑着,女兵痞说:“那有啥子法哟,人家长啥子,英雄也要长嘛!未必马克思就不屙屎了呦!”
 
    万红觉得张谷雨的肌肉又绷紧了。
 
    “你要活到我这把岁数就晓得了,干护士的,一生见的屁股比见的脸多!”胡护士还在发挥,“看多了,你就不那个了。”
 
    胡护士指的“那个”在万红听起来有点猥亵。女兵油子如果把话说白:“看多了就不臊了”,或者“看多了你就习惯了”,万红会觉得好受得多。偏偏说“那个”,两个本无意义的字眼包罗万象,无所不指。
 
    她想给老护士一句:你以为都跟你似的,打着职业掩护去下流?
 
    万红却一声不吭。她的两只手天生是护士的手,纤巧灵活,长痛不如短痛,一眨眼事情就漂漂亮亮地做完了。然后她伏下身,去看床下悬挂的导尿瓶。液体疏通了。
 
    就在万红直起身时,她看见张谷雨跟她有个刹那间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得咚咚响。能算数吗?人有时跟画上的人也有目光相遇的刹那。要到许多年后,当旅游者把万红叫作“最后一个嬷嬷”时,她才会肯定,最初跟张谷雨的目光相遇,是他们交流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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