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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会(4)

但是必须先去听听卡尔马津诺夫的朗诵呀。我在后台最后一次环视了一下会场四周的情形,我发现这里有相当多的闲杂人员甚至妇女在钻来钻去,出出进进,这个所谓“后台”是个相当狭窄的空间,用一幅幕布与观众隔开,而且隔得严严实实,后面则有一条走廊与其他房间相通。我们的那些准备讲演和朗诵的人就在这里等候逐一出场。但是这时候我特别感到吃惊的是一位排在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的讲演者。他那模样也像一位教授(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他在一次学潮后自动离开了某校,仅在几天前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才顺道来到敝城。有人也把他介绍给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于是她就十分恭敬地接待了他。我现在知道,在讲演之前他仅仅在她家参加过一次晚会,而且在那天的整个晚会上他一言不发,模棱两可地对围绕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周围的那帮人的谈笑和做派微笑着,他态度傲慢,同时又心胸狭窄、胆小怕事,给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快的印象。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亲自动员他来讲演的。现在,他正在从这个角落走到那个角落,也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念念有词,不过两眼看着地面,而不是不停地照镜子。他也没有对镜顾盼,比试着各种微笑,虽然经常色迷迷地微笑着。很清楚,我也没法跟他谈。他是个小个子,看去约有四十上下,秃头,歇顶,胡子灰白,穿得相当讲究。但是最好玩的是,他每次转弯都向上举起自己的右拳,在顶上连连挥舞,然后把拳头猛地砸下,仿佛把某个对手砸得粉碎似的。他在不停做着这把戏。我开始感到可怕。便赶紧跑去听卡尔马津诺夫朗诵。

大厅里又弥漫着一种不祥气氛。我要预先申明:我很崇拜伟大的天才;但是我们这些天才先生们为什么一到自己辉煌岁月的晚年,有时竟会完全变得像个小小孩一样了呢?他是卡尔马津诺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干吗出场的时候要端着一副架子,五个宫廷高级侍从加在一起恐怕也没有他威风呢?难道单凭一篇文章就能把像我们这样一批听众留下整整一小时来倾听他的朗诵吗?一般说,我做过这样的观察:哪怕你是超级天才,但是在轻松的大众文学讲座上,也休想不受惩罚地吸引听众的注意超过二十分钟。诚然,伟大的天才出场时常受到极恭敬的欢迎。甚至最古板的老人也会表示赞许和好奇,至于女士们,甚至会感到某种欢欣与鼓舞。然而,这次掌声却很短暂,有点零零落落,杂乱无章。可是直到卡尔马津诺夫先生开始说话的时候,后排都没有发生过一桩出格的事,即便这时候也几乎没有出过一点特别坏的事,而是这样,似乎发生了一点误会。从前我已经提到过他说话的声音尖得有点刺耳,甚至有点娘娘腔,此外还有一种真正高贵的贵族式的装腔作势。他刚开口说了几句话,突然有人放肆地大笑起来——大概这是一个还没有见过任何上流社会世面,而且又天生爱笑的、没有经验的小傻瓜。但是没有出现丝毫起哄,相反,大家向这傻瓜发出了嘘声,他也就乖乖地缩了回去。于是这时卡尔马津诺夫先生便装腔作势、拿腔拿调地宣称,他“先是无论如何不同意发表演讲的”(毫无必要这样声明)。他又说:有些话是内心的吐露,是不便说出口的,因此这种珍藏于心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公之于众(那干吗要公之于众呢);但是因为大家硬要他说,所以他也就只好公之于众了,此外,因为他即将永远搁笔,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写任何东西了,那就说到做到,于是就写了这最后一篇东西;又因为他曾经发誓无论如何永远也不当众发表任何讲演或者朗诵任何东西,那就说到做到,这是他将要当众朗读的最后一篇文章,等等,等等;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但是,这还没什么,谁不知道作者总要来个开场白呢?不过我还是要指出,由于我们的观众缺乏教养,后排观众又爱起哄,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影响。倒不如念一篇他过去常写的那一类小故事,或者微型小说——就是说虽然写得很精致,有点装腔作势,但有时倒也蛮有噱头,这岂不更好?如果这样做,一切也就平安无事了。不,您哪,满不是那么回事!开始了空空洞洞的长篇大论!上帝啊,这里什么没有啊!我可以肯定,甚至京城的听众听了他这篇宏论也会呆若木鸡,何况本城的芸芸众生呢?诸位想想,几乎写了两印张,全是些极为装腔作势和毫无用处的废话;再加这位先生朗诵时还有点高高在上和闷闷不乐的样子,倒像他开恩给了大家天大的面子似的,以致敝城的听众听着听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至于主题……但是谁又弄得清它,弄得清这主题呢?这不过是陈述他的某些感想,某些回忆。但是到底是什么感想,什么回忆呢?这要说明什么呢?在朗诵前一半时,敝省那些大人先生们不管怎样皱紧眉头,还是一句都没有听懂,因此耐着性子听后一半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不错,他说了许多关于爱情的事,说到我们这位天才爱上了一个女人,但是,不瞒诸位,这听起来总觉得有点别扭。依我看,由一个天才作家来讲自己的初吻,这跟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似乎有点不相称……而且这吻接得又似乎与全人类不大相同,这就使人更增添了一份难受。这时,周围一定要长着黄尝木(一定要黄尝木,或者必须到植物志里才能找到的什么什么草)。这时,天上还非得弥漫着一种紫罗兰的色调,这种色调,当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中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没有看到过,就是说,即使大家看到了,也不会留意,可是他却似乎在说:“瞧,我就看到了,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因此我才来描写给你们这些傻瓜听”。于是这一对漂亮的情侣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这树还非得是什么橙黄色的不可。他俩坐在德国某地。蓦地,他俩看见了大战前夜的庞培或卡西乌,两人感到一阵狂喜,不觉打了个寒噤。一条美人鱼在树丛中发出了尖叫。格鲁克则在芦苇荡里拉小提琴。他演奏的乐曲,书中说了个en toutes lettres,但是谁也没有听说过,因此必须到音乐辞典里去查找。这时晨雾开始团团升起,不断地冉冉上升,看去就像千千万万只枕头,而不像是雾。蓦地,一切烟消云散,于是伟大的天才在冬天,在一个冰雪融化的日子,渡过伏尔加河。光是渡河就写了两页半,但是他还是掉进了冰窟窿。天才掉进水里了——你们以为他淹死了?没有那回事;写这一切都是为了描写当他已经完全掉进水里,被水呛得快憋不过气来的时候,突然在他眼前漂过一小块冰,这冰小极了,只有豌豆那么大,但是纯净透明,“就像一滴冻结的泪珠”,而在这小小的冰上却映出了德国,或者不如说映出了德国的天空,映像上闪耀着彩虹般的霞光,使他想起了“从你眼睛中滚落下来”的一滴泪珠,“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正坐在一棵苍翠的大树下,你快乐地欢呼:‘没有犯罪!’‘是的,’我噙着眼泪说,‘但是,倘这样,也就没有高僧大德和正人君子了。’于是我们开始痛哭,从此就永远分手了。”——她去了某地的海滨,他则去拜访某些洞穴;于是他就往里走呀,走呀,在莫斯科的苏哈廖夫塔下一直走了三年,蓦地在地心深处,在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一盏油灯,而在油灯旁有一名苦行修士。苦行修士正在祈祷。这天才把耳朵贴近一个有铁栅栏的不点大的小窗户,蓦地听到一声叹息。你们以为这是苦行修士叹息吗?他才不管您的苦行修士不苦行修士呢!不,您哪,无非是这声叹息“使他想起她的第一声叹息,三十七年前”,“你记得吗,在德国,当我们坐在一棵玛瑙色的大树下,你对我说:‘为什么要爱呢?你瞧,倘若周同的暗红色越来越浓,我就爱你,但是当这暗红色不再变浓,我就不再爱你了。’这时夜雾又开始团团升起,出现了霍夫曼,美人鱼用口哨吹了一支肖邦的乐曲,蓦地,从浓雾中又现出了头戴桂冠,站在罗马房顶上的安库斯·马尔西乌斯。我们感到一阵狂喜,后背感到一阵发冷,于是我们就永远分手了,”等等,等等。总之,也许我转述得不完全准确,我也不善于转述别人的话,但是这连篇废话的大意不过尔尔。最后,我们的大师们对高雅的双关语有一种糟糕透了的嗜好!伟大的欧洲哲学家、学者、发明家、辛勤劳动者及苦难圣徒——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对于我们俄国的这个伟大天才来说,简直就像是他家厨房里的一名厨师。他是老爷,他们则手拿着尖顶帽来到他跟前,听候他吩咐。诚然,他还傲慢地嘲笑俄罗斯,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向欧洲大师们宣布俄罗斯在各方面业已全面破产更开心的了,至于他自己——不,您哪,他又凌驾于这些欧洲大师之上;他们这些人不过是他用来说双关语的材料而已。他借用别人的思想,又把这一思想的反题硬安到它头上,于是一个双关语便拼凑出来了。有犯罪,没有犯罪;没有真理,没有正人君子;无神论、达尔文主义、莫斯科的钟声……但是,唉,他已经不相信莫斯科的钟声了;罗马,桂冠……但是他甚至连桂冠也不相信了……这是拜伦式的忧郁症的老一套发作,这是海涅式的鬼脸,毕巧林身上的什么东西——于是火车在不停地向前奔驰,响起了汽笛声……“不过话又说回来,诸位可以夸奖我,尽管夸奖我,要知道,我非常喜欢听到夸奖我的话;搁笔云云,我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诸位等着吧,我还要三百次地惹你们讨厌,让你们读我的书,累死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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