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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被抄家(3)

我已经从他的神态中看出来,他终于想要告诉我一件非同寻常的,但是至今一直憋在心里想说而又说不出口的事。

“我怕受到羞辱。”他神秘地悄声道。

“什么羞辱?恰恰相反!请相信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一切今天就会弄清楚,而且结果只会对您有利……”

“您有把握他们肯定会饶恕我吗?”

“怎么扯得上‘饶恕’不‘饶恕’呢!什么话!您到底做了什么呀?我敢向您保证,您什么也没有做!”

“Qu'en savez-vous;我的整个一生……Cher……他们会统统想起来的……如果他们什么也找不到,只会更糟。”他突然出人意料地又加了一句。

“怎么会更糟呢?”

“更糟。”

“不明白。”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情愿去西伯利亚,去阿尔汉格尔斯克,褫夺公权——完蛋就完蛋!但是……我怕的是另外的事(又是窃窃私语,又是惊慌失措的神态,又是神秘兮兮的表情)。”

“您到底怕什么,怕什么呢?”

“他们会用鞭子抽我的。”他说,用不知所措的神情望了望我。

“谁会用鞭子抽您?在哪儿?为什么?”我叫道,我真担心他该不是疯了。

“哪儿?唔,那儿……在打人的地方。”

“在哪打人呢?”

“唉,cher,”他又像耳语似的悄声道,“您脚下的地板会突然裂开。您半截身子会掉下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无稽之谈!”我叫道,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老掉牙了的无稽之谈,难道您到现在还相信?”我纵声大笑。

“无稽之谈!这些无稽之谈总归是有来头的吧,挨了鞭打的人是不会胡说的。我已经在想象中琢磨过一万次啦!”

“打您,干吗要打呢?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做吗?”

“只会更糟,如果他们发现我什么事也没有做,肯定会用鞭子抽我。”

“您居然相信,为了那事就会送您去彼得堡!”

“我的朋友,我已经说过,我丝毫不觉得可惜,ma carrière est finie。从她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同我分手那一刻起,我就不可惜我的生命了……但是羞辱,羞辱,如果她知道了,que dira-telle?”

他绝望地看了我一眼,真可怜,满脸涨得通红。我也垂下了眼睛。

“她什么也不会知道,因为您什么事也不可能发生。我好像生平第一次跟您说话似的。今天早晨您使我感到太奇怪了。”

“我的朋友,要知道,这不是害怕。即使他们饶了我,把我送回来,不作任何处理——即使这样,我也完了。Elle me soup?onnera toute sa vie……怀疑我,怀疑我这个诗人,思想家,她对之崇拜了二十二年的人!”

“她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想法。”

“她会这么想的。”他坚信不疑地悄声道,“当时我俩都害怕,在临行前的那个大斋期,在彼得堡,我跟她曾好几次谈到过这事……Elle me soup?onnera toute sa vie……怎么能打消她的怀疑呢?会出现难以置信的事的。再说在我们这座小城里谁会相信呢,c'est invraisemblable……Et puis les femmes……她会高兴的。她会很难过,非常难过,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真正地难过,可私下里——却会很高兴……我会给她一件武器,她将一辈子拿它来对付我。噢,我这辈子算完了。跟她在一起十分幸福地生活,都二十年啦……突然一下子!”

他举起手来捂住了脸。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不是应当把发生的事马上告诉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呢?”我提议。

“上帝保佑,千万别!”他打了个寒噤,从座位上跳起来。“无论如何不行,永远不行,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分手时说了那番话之后,永——远——不——行!”

他的两眼闪出了泪花。

我想,我们又坐了一小时或一个多小时,一直在等待什么——一旦形成了这个想法就信以为真了。他又躺下来,甚至闭上了眼睛,他躺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一言不发,我甚至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昏睡过去了。蓦地,他一骨碌爬起来,扯下头上的毛巾,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镜子前,两手发抖地系上领带,像打雷似的喊了声纳斯塔西娅,命令她把他的大衣、新礼帽和手杖拿来。

“我再也受不了了,”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道,“我受不了,受不了……我要亲自去。”

“去哪儿?”我也跳起来。

“去找连布克。Cher,我必须,我责无旁贷。这是天职。我是公民和人,而不是根劈柴,我有权,我要使用我的权利……我二十年都没有要求行使我的权利了,我一辈子都忘了行使我的权利,这是犯罪……但是现在我要求行使我的权利。他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一切。他收到了电报。不许他折磨我,要不就逮捕,逮捕,逮捕我好了!”

他一面大喊还一面尖叫,跺着脚。

“我赞成您这样做,”我尽可能佯作镇定地说,虽然我替他担心,“真的,这倒比愁眉苦脸干坐着好,但是我不赞成您现在的情绪;您瞧,您现在像什么人了,您怎么能到那里去呢。Il faut être digne etcalme avec Lembke.真的,您现在肯定会扑过去咬人的。”

“我要自投罗网。我要把自己直接往狮子嘴里送。”

“那我也跟您去。”

“我也巴不得您陪我去,我接受您的牺牲,一个真正朋友的牺牲,但是到他的官邸前,只能到官邸前:您不应该,也没有权利因与我交往而继续损害自己的名誉。O, croyez-moi, je serai calme!我意识到自己此刻à la hauteur de tout ce qu'il y a de plus sacré……”

“我也许要同您一起进他的官邸。”我打断了他的话。“昨天,通过维索茨基,他们那个混账的什么委员会通知我,他们指望我能帮他们做些事,邀请我去参加明天的游艺会,并忝列主持人之列,或者他们叫什么来着,作为那六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负责照料端茶送酒,侍候女士们,请客人入座,左肩佩带由红白两色缎带编成的蝴蝶结。我本来想拒绝,但是现在我为什么不能借口要跟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亲自说明情况而进入他的官邸呢……这不,咱俩就可以一起进去啦。”

他听着,不住点头,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懂。我们站在门口。

“Cher,”他向墙角的长明灯伸出一只手,“Cher,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但是……随它去,随它去吧!(他画了个十字。)Allons!”

“唔,这样也好,”我跟他一起走上台阶的时候想,“一路上呼吸点新鲜空气会对他是有益的,我们就会安静下来,打道回府,躺下睡觉……”

但是我估计错了。半途上偏偏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受到更大的震动,从而使他横下一条心,一不做二不休……因此。不瞒诸位说,我甚至都没料到我们这位朋友会在今天上午忽然表现出那样的眼明手快。可怜的朋友,善良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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