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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艺会之前(3)

“可以,可以吗?用来装点圣像上的衣饰?”她十分激动地问修士。

“是许可的,”修士回答,“任何布施都是行善。”

人群都不出一声,既没有表示指责,也没有表示赞许;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穿着弄脏了的衣衫骑到马上,策马而去。

在发生刚才描写的那件事以后过了两天,我遇到她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下,坐着三辆敞篷马车,正朝什么地方驶去,马车四周是一群骑马的人。她招手让我过去,叫马车停下,要我非跟他们结伴同行不可。她安排我在马车里坐下以后,笑着把我介绍给了她的几位女伴(一些衣着华丽的太太小姐们),接着她又向我解释,他们是去进行一次非常有趣的出游。她哈哈大笑,似乎高兴得不得了。最近以来,她高兴得差点到了欢蹦乱跳的地步。他们要干的事的确有点离谱:他们大家是到河对岸商人谢沃斯季亚诺夫家去,因为在他家的厢房里住着我们的一位神痴和先知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他退隐在家,生活优裕,备受照顾,他不仅在我们这儿很出名,而且在附近各省,甚至在两大京城也极有名气。所有的人都去拜访他,尤其是一些从外地来的人,求得他那装疯卖傻的只言片语后,便向他鞠躬磕头,慷慨布施。捐献的财物有时甚为可观,如果谢苗·雅科夫列维奇自己不用,就把这些财物虔诚地送到上帝的殿堂去,主要是送给敝城的圣母修道院;修道院为此目的派了一名修士经常守候在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的身边。所有的人都希望借此大大地开心一番。这帮人里面还没有一个人见过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从前只有利亚姆申一个人曾经到他那里去过,现在他硬说,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曾经让人用扫帚把他赶走,而且他还亲手把两个煮熟了的大土豆朝他身后扔去。在骑马的人中,我还看到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仍旧骑在一匹租来的哥萨克马上,骑马的姿势难看极了,其中,我也看到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他也骑着马。他有时候并不回避集体出游等娱乐活动,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文质彬彬,笑容满面,虽然仍旧说话很少,不大爱开口。当这支出游的队伍走到桥头,走到一家城里的旅店的时候,有人突然宣布,在这家旅店的一个房间里刚才发现了一名开枪自杀的旅客,现在正等候警察前来处置。有人立刻出现了想去看看这名自杀者的念头。这主意大家都表示赞同:我们的太太小姐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自杀者。记得,其中一名女士立刻大声说道:“一切都让人感到无聊透了,有事可以消遣一下,就不必客气,肯定蛮有趣的。”只有不多几个人在门外的台阶旁守候;其余的人都鱼贯而入,走进这家旅店的肮脏的走廊,顺便说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我也看见了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开枪自杀的那人的房间是开着的,不用说,店里的人不敢不让我们进去。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孩,年约十九岁,无论如何不会比这年龄更大,想必还长得很好看,一头浓密的金发,面孔呈椭圆形,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光洁。他的尸体已经僵硬,他那白净的小脸蛋仿佛用大理石雕成似的。桌上放着一张他亲笔写的字条,让大家不要将他的死归罪于任何人,他之所以开枪自杀,是因为他“大吃大喝挥霍掉了”四百卢布。“大吃大喝挥霍掉了”这句话就这样赫然写在字条上:这张字条一共才四行字,就发现三处语法错误。这时有个人对他的死连声叹息,尤为伤心,看来,这人是他的近邻,是一个胖胖的地主,住在他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他是到这里来办自己的事的。从他的话里得知,这孩子是受家庭(他的寡居的母亲、姐妹和姑妈姨妈们)之托,从乡下进城,为的是在家住城里的一位女亲戚的指导下,采购各种物品,给即将出嫁的姐姐作陪嫁用,然后把采购来的物品运回家去。她们把几十年积攒的四百卢布托付给了他,提心吊胆地连声叹息,临行前还再三叮嘱他,又是祷告,又是给他画十字。这孩子在这以前一直为人稳重,办事可靠。三天前,他来到城里后,并没有去看望那个女亲戚,而是住进了旅店,直接去了俱乐部——他想在后边的某个房间里找到一位外地来的庄家,或者至少是个牌局。但是那天晚上既没有牌局,也没有做庄开赌的庄家。他回到房间时已近半夜,但是他要了香槟酒、哈瓦那雪茄,叫了一桌有六七道菜的晚餐。可是他一喝香槟酒就醉,一抽雪茄烟就吐,因此拿来的那一桌菜他都没动,几乎人事不省地就倒下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精神焕发,像只新鲜的苹果,立刻出发到位于河对岸某小镇上的茨冈人的宿营地去了;这是他昨天在俱乐部里听说的,而且两天没有回旅店。终于,昨天下午五点前,他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立刻躺下睡觉,一直睡到晚上十点。他醒来后要了一盘肉饼,一瓶法国白葡萄酒、一些葡萄、一张纸、九*九*藏*书*网一瓶墨水和账单。谁也没有发现他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他镇定、平静、和蔼可亲。他想必在半夜前后就开枪自杀了,虽然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听到枪声,直到今天中午一点才发现异常,怎么敲门也敲不开,只好破门而入。那瓶法国白葡萄酒喝剩下了一半,葡萄也吃得只剩下半盘。子弹是从一支三筒小左轮手枪直接射进心脏的。血流得很少,手枪从手里掉下来,落在地毯上。至于这小伙子本人,则半躺在长沙发的一个犄角上。想必一枪毙命,霎时就死了;脸上看不出任何死亡的痛苦;表情是平静的,几乎是幸福的,很想再活下去。敝城的那帮人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一般说,在他人的每个不幸中总有一种在旁人看来赏心悦目的东西——甚至不管你们是谁,概莫能外。敝城那帮太太小姐们默默地打量着,她们的那帮男伴们则一个劲地说风凉话,表现得十分镇静沉着。一个人说,这是最好的结局,这孩子再也想不出比这更聪明的办法了;另一个则说,虽然只有片刻的欢娱,但毕竟痛痛快快地享受了一番。第三个人突然冒出一句:为什么我国近来常常有人悬梁自尽和开枪自杀呢——就像齐根砍断,就像大家脚下的地板一股脑儿溜走了似的。大家都冷冷地看了看这个爱发议论的人。然而从来以扮演小丑为荣的利亚姆申却从盘中掰下了一串葡萄,紧跟在他之后,第二个人也笑嘻嘻地如法炮制,第三个人则伸手想去拿那瓶法国白葡萄酒。但是已经来到这里的警察局局长阻止了他,甚至请大家“一律回避,退出房间”。因为大家已经看够了,所以也就立刻毫无争议地走了出去,虽然利亚姆申仍旧缠住警察局局长在谈什么事。在下一半的旅途中,大家都开心极了,笑声、欢快的谈话声几乎比先前热闹了一倍。

我们在中午一点整到达谢苗·雅科夫列维奇家。一座相当大的商人住宅大门洞开,通向厢房的路也畅行无阻。我们立刻获悉,谢苗·雅科夫列维奇正在用餐,不过照样接待来宾。我们这帮人一下子都走了进去。这位神痴接见客人和用餐的房间相当宽敞,装了三扇大窗,但是当中用一道齐腰高的木栅栏隔开,从这面墙到那面墙隔成了面积相等的两部分。普通的来访者一般都停留在栅栏外面,只有那些受到特别青睐的人,才能按照神痴的指示,从栅栏上装的小门走进他的起居室,如果他愿意,就让这些人坐到他的皮圈椅里和长沙发上;他自己则一成不变地坐在一张古老的磨旧了的伏尔泰圈椅里。这人身材高大,有点虚胖,面皮发黄,年约五十又五,头发淡黄,秃顶,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根头发,大胡子剃掉了,右面的腮帮子有点鼓起,嘴似乎有点歪,而靠左边的鼻孔旁则长着一颗很大的疣子,眼睛小而窄,面部表情镇静而又庄重,一副睡意蒙眬的样子。他穿着德式服装,外衣是黑色的,但没有穿坎肩,也没有系领带。外衣下面露出一件相当厚但却是白色的衬衫;两腿似乎有病,穿着布鞋。我听说,他从前当过官,而且现在还有官衔。他刚吃完一碗容易消化的鱼汤,正要动手吃他的第二道食物——蘸盐的带皮土豆。他从来不吃任何其他东西;不过他很爱喝茶,常常喝很多茶。他身边有三名仆人跑来跑去,这三名仆人都是那个商人出钱雇的;其中一名穿着燕尾服,另一名像个搬运夫,第三名像个教堂工友。还有一名十六岁的小厮,动作极其麻利。除了仆人以外,在场的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白发修士,拿着捐款箱,人显得太胖了点。在一张桌上放着一只奇大无比的茶炊,茶炊已经烧开了,桌上还放着一只托盘,盘里放的玻璃杯几乎有两打。在对面的另一张桌上放着各种捐献的物品:几大块糖球和几磅砂糖,两磅茶叶,一双绣了花的布鞋,一方富丽绸头巾,一段呢料,一匹粗麻布,等等。至于捐款,则几乎全部放进了修士的捐款箱。屋子里人很多——仅来访者就有将近一打,其中有两个人坐在木栅栏里面,坐在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的身旁;一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是个朝圣者,来自“平民百姓”,另一个是位从外地来的干瘦的小个子修士,他低垂着眼睛,正襟危坐。其他来访者都站在木栅栏外边,依然是平民出身的人居多,除了一个从县城来的胖胖的商人以外(这商人蓄着大胡子,穿着俄式服装,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资产高达十万卢布以上的大商人);还有一位是上了年纪的贫穷的贵妇人和一位地主。大家都在等候幸福降临到自己头上,不敢先开口说话。有四五个人跪在地上,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地主,人长得很胖,大约四十五岁上下,他跪在紧挨木栅栏,离得最近而又最显眼的地方,他虔诚地等待着谢苗·雅科夫列维奇的青睐或者表示好感的话。他已经跪了差不多一小时了,可是谢苗·雅科夫列维奇一直对他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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