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敌(2)
时间:2022-01-24 作者:流潋紫 点击:次
太后微微颔首,“便是这把吧。”她说着,捧起那双彩如意细细抚摸,“质地细润,纹理瑰丽,的确是好…”她手上陡然一松,“哎哟”一声,那如意便沉沉脱了手,直直往地下坠落。 如懿本能地伸手去拦。不意皇帝靠得更近,一双手早伸了出去,挡在了她的臂上。她心底一紧,想起那如意入手发沉,又兼下坠,力道甚重,而皇帝的左手,是有伤的。 正想着,皇帝己然接住了那把如意。他眉心一皱,显然是触到了痛处,只强忍着笑得如常,“幸好不曾跌落,否则伤了,哪儿来如意呢?” 太后笑逐颜开,“还是皇帝手稳。福珈,既然皇帝已然选好了,快收起来吧。” 如此,三人闲话了片刻,皇帝便匆匆告辞了。如懿惦记着永璂的功课,亦不多留,也请安告退。待得二人都走了,太后面上温沉的笑意逐渐敛去,看着一旁的福珈,定定道:“果然传言不虚。皇帝的手,的确有伤。寒氏…”她眸光一敛,复又沉静,“可惜了。”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宝月楼。如巨石坠落湖心,惊得众人闲语纷纷,恨不得问到如懿跟前。但看如懿波澜不惊,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如懿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对旁人的冷落,倒是给了她一个喘气的时候,经了那次,她与他,是相见也漠然了。她早过了对男欢女爱肉身缠绵沉溺的时候,且宫里的女子,若非最得宠的那会儿,都是惯了孤枕,并头而眠皮肉相贴倒成了难得的事,盛大得让人累得慌。有次婉嫔说笑起来,说皇帝骤然不知哪天忽然想起她,便翻了她的牌子侍寝,她慌得什么似的,像锯了嘴的葫芦不知该说什么,手脚都没处放了,才想起原来己经十二年零三个月四天未曾侍寝过了。 说罢,如懿与海兰都笑了,连病卧着的忻妃都笑得前仰后合。笑罢,眼角都有泪光隐隐。多少凄楚,都在这笑语中了。 这一日皇帝下了朝,眼见起了北风,嘱咐人多往宝月楼中送了红萝炭,又闻新折的沙枣花到了,便喜道:“容贵人最爱沙枣花的香气,一日也离不得的。” 李玉笑道:“皇上在宝月楼周围多种沙枣树,便是为了容贵人喜欢。只可惜容贵人思念家乡,寒部送来的沙枣花,她看了最高兴。” 皇帝一壁嘱咐人送去,一壁道:“朕去看看容贵人。”他起步要走,想想还是停住,“朕有些日子没见到永璐了,也记挂着璟婳。” 秋末冬岁,白昼日短,嬿婉正闷坐着,斜倚暖阁,看着乳母们哄了两个娇嫩的孩子爬着玩兔儿爷。澜翠便骂:“兔儿爷是中秋玩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让阿哥和公主玩着过了时的东西。” 嬿婉便有些懒懒的,“兔儿爷是过了时的,本宫不也一样不叫人惦记。” 澜翠听了这口气便有些慌,心知皇帝不来是如何也劝不得的。可满宫里谁不一样,要见皇帝,得望穿了重重宫墙望穿了宝月楼才见得到。 嬿婉推开窗,深秋的风己经有刮骨的凉,吹起她衣领上出好的风毛,柔腻腻地拂着。她喃喃道:“瞧这风吹的,整个紫禁城的炕都冷了,只有宝月楼是暖和的,热乎乎的。” 春婵悄声劝道:“小主,您别这么说。” 嬿婉缓缓合上描金镂“福寿长春”的窗扇,看着华丽的洒金藕合珠帘寂寞地垂着,没有半分有人进来的吉样,百无聊赖地耷拉着,不觉生了几分凄凉之意,“从前,这宫里的炕也是暖的,可是容贵人一进宫,怕是再也暖不起来了。” 春婵忙低声道:“小主别伤心,好歹小主还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后宫里,也一样是冷清清的。” 嬿婉扬了扬手,“皇后怕什么,她是中宫,谁也挤不了她的地儿。可本宫不一样,嫔妃们的地儿就那么大,她躺下了,本宫就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了。” 正闷着,忽听外头太监敞亮的嗓门喜气洋洋喊道:“皇上驾到——”那响亮的脆声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胜地站起来,脚下带着风迎到了门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龙袍柔软的绣纹摩擎着她的手心,才觉得真切。 皇帝真是来了。 嬿婉本来穿了一件石榴子红的锦袍,上头漫漫地绣着菘蓝绿的叶与樱草黄的花。那花本是半开的,无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来,每一叶与瓣都染上饱满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说还休的情意,在新鲜跳跃的红底子上闪闪欲动。 皇帝着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婳和永璐。两个孩子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兴味索然,便打量着道,“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见不爱穿这样艳的颜色。也是,她那样的人儿,穿得艳便俗了。” 嬿婉堆在脸上的笑顿时就酸了,她忍着鼻尖的酸涩,亲手接过春婵斟上来的茶,娇声道:“皇上好在意容贵人,容贵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别只宠她一个,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过来,含含糊糊笑道:“你说朕宠什么?” 嬿婉心中一紧,旋即笑容满面道:“臣妾说,容贵人初入宫中,皇上别一味宠着她便算好了,要多多关心,知她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开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么没想到,她最想要的该是这个才是!有个孩子,便有个依傍了。” 嬿婉正捧过金线青莲茶盅,冷不防皇帝冲出,吓得茶水险险泼出。澜翠急切道:“皇上,您饮一口茶再走,小主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话未说完,皇帝己经走得远了。嬿婉切齿道:“还喊什么?哪里的好茶都比不上宝月楼的茶叶末子香呢!” 澜翠吓得哪里敢说话,嬿婉气冲冲的,璟婳和永璐一吓,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们皇阿玛来了生疏什么,难不成几日不来就不认得了么?” 乳母们依依地哄着,嬿婉揉搓着衣裳,想起皇帝的话,更是烦郁。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换件衣裳。带了永璐和璟婳去慈宁宫,本宫要好好向太后请安。” 这一日晨起,如懿便按着规矩往慈宁宫请安去。过了那么多年岁,时光温柔了眉眼的凌厉,磨平了心智的棱角,她与太后,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婆媳相处的恬然。 自然,有多么亲近是不必的。恩怨太久,自己都计算不清了。但是坐下来一杯清茶一柱檀香,倒是能撩起许多往日的细碎。 真的,连如懿自己也未曾想到,能与太后相处成这般模样。 所以当如懿惯常般走进慈宁宫的暖阁时,见太后正背对着她,阁子里清晰地有小银剪子一张一合的清脆声,她便笑:“皇额娘万安。” 太后无声,如懿走近几步,“皇顺娘可是在修剪御花园里的金桂,花香甘馥,闻着便觉得甜。” 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后放下银剪,端然侧身坐下,抿了口甘冽茶水。 如懿乍见了宝蓝月影瓶中供着的那束花枝,险险惊得没立稳,那是几折沙枣花枝,己然被太后剪去所有零碎,只剩光秃秀的枝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