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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月明(3)


  嫔妃们巴不得这一句,跟着请安告退。皇帝见香见面有倦色,忙示意侍女扶了她下楼歇息,方才沉下脸道:“皇后口中说恭喜,面上却无喜色,算不算口不应心?”
  蛾眉若能带着九秋清霜,大约便是如懿此刻的模样,“臣妾倒想陪皇上笑一笑,只是若容贵人能真心一笑,臣妾倒也愿意。”
  皇帝愈发不豫,“醋妒!”
  如懿却也不恼,一双眼眸秋水寒澄,有泠泠清光,“臣妾是女子,不是圣人,固然有七情六欲。所以既要看得六宫的醋妒,也要看得容贵人的伤怀。”
  “伤怀?”皇帝冷冷一嗤,略带嘲讽地看着她,“皇后位高权重,谁知眼力却不如往日了。容贵人落泪,是感念朕保全族人之恩,知晓朕的情意。”
  “哦,皇上真的这般相信么?”风猎猎地吹,拂过鬓边的点翠玫瑰金花钿,细细的烧蓝流苏打着脸颊,凉一阵,又凉一阵。她心下有严霜覆落,较轻吟道:“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1]
  皇帝作色,“你讽刺朕是楚文王?”
  如懿见他隐然动了真怒,原想着低一低头,然而见他这般疾言厉色,显是心虚,便也迎着他道:“皇上是不是楚文王臣妾不知,但容贵人真心可惜,为着保全族人,少不得也要对着皇上强颜欢笑!”她见皇帝额上青筋突起,依旧道,“皇上若要寒部真心归顺,自可以德服人。何必用容贵人与她的族人互相挟制,灰着心侍奉皇上左右!这般做固然是得了美人臣服,但若只得了人得不到心,又失了六宫的祥和,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断然喝道:“听听你这些话,哪里有国母的气度!六宫不睦,自然是你御下无方。语涉国政,便是你这个皇后的无知不慎!后宫不得干政是老祖宗的训示,你若敢犯雷池一步,纵然你是朕的皇后,朕也绝不宽宥!”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牢记于心。皇上就当臣妾醋妒也好,无知也好,臣妾求皇上一个明白!皇上为了容贵人,不惜拿制衡前朝的法子来对付她,这岂是明君所为?”她屈膝在地,抱着皇帝凄然道,“皇上百年之后,难道也要被人议论如楚文王一般迫人委身于己么?”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着,不由分说便扬起手来。如懿吃了一惊,只直直地看着他的手掌落下,竟是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打算生生受了这一掌!
  良久,却是无声。只有一只手,冰凉地拂过自己的鬓发,牵扯起她心底钝痛。有温热的水珠缓缓滴落在面上,她有些不可相信,睁眼看去,却见皇帝以手覆额,无限痛苦道:“如懿,你说的朕如何不懂。一开始,朕真的只是想挫磨掉寒氏余部的锐气,才同意他们送香见入宫做一个礼物,想着哪怕她入宫,朕冷着她就是。可直到朕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么美,那么沉静。朕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朕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朕一生的教养,一生的骄傲,都抵不过她看朕一眼。如懿,朕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会动出那样的法子,用她的族人来留她在身边。朕知道,朕是得不到她的心了,可是有她这个人也是好的。朕是真的想让她髙兴些,让她愿意留在朕身边。”
  她满心凄楚,“皇上又来跟臣妾说这样的话…”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娓娓低诉,“六宫里的人那么多,朕只想安安静静守着她。若她肯对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么都高兴。如懿,己经几十年了,从朕登基,从朕得到皇位开始,朕的一心便给了前朝。朕要守着祖宗的江山基业,要亲手建立一个盛世王朝!朕为此费尽心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长到这般年岁,渴望过皇权,渴望过皇阿玛的关爱,可这都过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个。”
  如懿起初还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禁不住浑身乱颤,“偌大的后宫,皇上只想要她一个!那也好,从臣妾起,一个个剪了头发离宫清静,何必听皇上说这些锥心之语!身为皇上枕边人,皇上这些话自然是伤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愿意说,臣妾便听着,只当自己是死的罢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这些混乱之语,做个情圣倒也罢了,若身为君王,如何对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软弱地垂着泪,仰首轻轻道:“如懿,朕对你说这些话,原以为你是懂朕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那么这些话,只当朕白说了吧!”
  如懿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强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话,是身为皇后理应说的。”她不知怎的,满心满肺里都是难言的委顿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几乎要跌坐下来,“臣妾陪伴皇上数十年,不敢自称与皇上心有灵犀,但也自以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处。如今看来,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费了。臣妾,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说,臣妾告退。”
  天色铁灰,阴阴欲雨。如懿步下阶梯的脚步有些紊乱,皇帝一阵心紧,急急跟上。李玉与凌云彻见帝后如此,不觉也慌了神。
  才出宝月楼,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唤道:“皇后,下雨了。”
  如懿并不回头,但觉头顶红云一亮,原来是一把胭红绸伞开在了头顶。是皇帝的声音,“别淋着雨。明日嫔妃还要拜见你。”
  碎雨纷飞中,容珮手执红伞,扶着披着暗金西番莲纹雪锻大氅的如懿缓步向前。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迎着银丝万缕,回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帝朝着宝月楼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纷纷,她的心终至绝望。
  凌云彻本跟着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撑着暗黄油纸伞,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1]出自清代诗人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全诗为:“楚宫傭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邓汉仪,字孝威,号旧山,别号旧山梅农、钵叟。明末吴县诸生,邓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国君,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灭息国而得之。因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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