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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七部 第02节)(6)



    “你今天身体好吗?”她哥哥问。

    “还好。神经还跟平常一样。”

    “好得出奇,不是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发觉列文在不住地凝视那幅画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像。”

    “而且惟妙惟肖得惊人哩,是不是?”沃尔库耶夫问。

    列文的眼光由画像上移到本人身上。当安娜感觉到他的眼光逗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辉。列文的脸涨得绯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刚要张口问她是不是好久没有见过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了;但是正在这时安娜自己开口说了。

    “我跟伊万·彼得罗维奇刚刚在谈论瓦先科夫最近的一些绘画哩。您看见过吗?”

    “是的,我看见过,”列文回答。

    “不过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话吧?您刚刚要说……”

    于是列文问她最近见过多莉没有。

    “她昨天来过。为了格里沙的缘故,她很生那个中学校的气哩。拉丁文教师似乎待他很不公平。”

    “是的,我看见过他的那些绘画。不过我不大喜欢,”列文说,又回到她最初讲起的话题上去。

    列文现在讲话的口吻一点也不像今天早晨他谈话时那样呆板乏味了。他和她谈的一言一语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同她谈话是一桩乐事,而倾听她说话更是一桩乐事。

    安娜不但说得又自然又聪明,而且说得又聪明又随便,她并不认为自己的见解有什么了不起,却非常尊重对方的见解。

    谈话转移到艺术的新流派和一个法国画家为《圣经》所绘的新插图上去了①。沃尔库耶夫责备那位画家把现实主义发展到粗俗不堪的地步。列文说法国人比任何人都墨守成规,因而认为返回到现实主义是特别有价值的事。他们认为不撒谎就是诗哩。

    列文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使他这样心满意足的机智言语。当安娜突然赏识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容光焕发了。她笑了。

    “我笑,”她说,“就像人看见一幅非常逼真的画像笑起来一样!您所说的话完全描绘出现代法国艺术、绘画、甚至文学——左拉,都德——的特色。但是也许总是这样的,他们先根据想像的假定的人物来conceptions②,等到把一切comCbinaisons③都安排好了的时候,又厌弃了这些虚构的人物,开始想出一些更自然、更真实的人物了。”④——

    ①《圣经》的新插图是法国画家古斯塔夫·多勒(1832—1883)所作,他画的《圣经》插图于一八六五年发表。托尔斯泰认为,多勒取材于《圣经》和《福音书》,把它们看做“熟悉的主题”,“只关心美”,就是只追求对人物形象的美学的、而不是宗教的处理。

    ②法语:构思。

    ③法语:布局。

    ④据穆德英译本注:无论左拉,无论都德,那时都没有获得他们以后取得的名誉和声望,但是即使在他们初期的作品里,其中显然也有力求用严格的现实主义手法来表现现实的意图,托尔斯泰从中看出一种对于长期统治法国文学艺术的传统的自然的反抗。

    “是的,的的确确是这样,”沃尔库耶夫说。

    “这么说,你去过俱乐部了?”她对她哥哥说。

    “是的,是的,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列文想着,完全出了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陡然间完全变了色的、美丽的、善于变化的面孔。列文没有听见她探过身去对她哥哥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表情的变化使他惊讶了。她的脸,一瞬间以前悠闲恬静中还显得那么优美端丽,突然显出一种异样的好奇、气愤和傲慢的神情。但是这都是转瞬之间的事。她眯缝起眼睛,好像在回忆什么。

    “唉,不过,谁都不感觉兴趣的,”她说,于是转身对那英国女孩说:

    “Pleaseordertheteainthedrawing-room.”①那女孩立起身来,走出去了——

    ①英语:请去关照在客厅里摆茶。

    “喂,她考试及格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

    “好极了!她是个很有才能的姑娘,性格温柔可爱。”

    “结果你爱她会胜过爱你自己的孩子哩。”

    “这是男人的说法。爱是没有多少之分的。我爱我的孩子是一个样,我爱她是另外一个样。”

    “我刚刚还跟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说哩,”沃尔库耶夫说,“假如她把用在这个英国女孩身上百分之一的精力贡献给俄国儿童的普及教育事业,那她就是做了一桩伟大而有益的事业了。”

    “是的,不过,随便您怎么说也好,我不可能那样做。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很鼓励我。(她一边说阿列克谢·基里雷奇伯爵这个辞,一边用祈求的胆怯的眼光瞥了列文一眼,而他也不由地报之以尊敬和认可的眼色。)他鼓励我致力于乡村学校的事业。我去过几次。他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孩,但是我怎么也不喜欢这个事业。您提到精力。而精力是以爱为依据的。爱是无从强求,勉强不来的。我爱这个小女孩,我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又瞥了列文一眼。她的笑容和眼色——这一切都向他表示出她的话仅仅是对他讲的,她尊重他的意见,而且事先就知道他们是互相了解的。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列文说。“人决不可能把心投入这一类学校或机关里去,我想这就是慈善机关所以总收效不大的原因。”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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