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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七部 第01节)(3)



    列文初到莫斯科的时候,对于乡下带来的几匹马很感兴趣。他想要尽量地把这事情安排得又好又便宜;结果哪知道自己的马的花费比租来的马还要贵,而且他们照样还得租马用。

    “派人去请兽医,也许有暗伤。”

    “是的,是为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吗?”

    现在,列文听说由沃兹德维任卡大街到西夫采夫·弗拉热克大街需要套上一辆二马驾辕的大马车,驶过四分之一里的融雪的烂泥地面,然后让马车停上四个多钟头,每次得付五个卢布,再也不像他初到莫斯科时那样,觉得大吃一惊了。

    现在他已经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了。

    “租两匹马,套上我们的马车。”

    “是的,老爷!”

    多亏城市的条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在乡下要费很大心血和气力的麻烦事,列文走出去,叫了一部雪橇,坐上去向尼基特大街驶去了。路上他再也不想钱的事了,却在思虑怎样和一位研究社会学的彼得堡的学者结识,怎样同他谈论他的著作。

    只有刚到莫斯科那几天,那种到处都需要的、乡下人很看不惯的、毫无收益却又避免不了的浪费,曾使列文大为吃惊。现在他已经司空见惯了。在这方面,他的情形和一般人所说的醉汉的情形一样:第一杯像芒刺在喉,第二杯像苍鹰一样飞掠而过,喝过第三杯就像小鸟一样畅行无阻了。当他换开第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为听差和门房购买号衣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他盘算着这些没有用的号衣,这笔钱抵得上夏季——就是,从复活节到降临节,大约三百个工作日的时间——雇两个每天从早到晚干重活的工人的花销,但是他暗示了一下没有号衣也行,老公爵夫人和基蒂就流露出惊异的神色,由此看来,这笔钱无论如何也是需要用的了。他同那张一百元卢布的钞票分了手,心里不是没有斗争的。但是下一张钞票,那是他换开为亲友准备宴席的,一共花去二十八个卢布;虽然他想起这二十八个卢布就是工人们流血流汗地刈割好了、捆起来、脱了粒、扇去皮、筛过、包装起来的九俄石①燕麦的代价,然而比第一次就花得容易多了。现在换开一张钞票他再也不左思右想,像小鸟一样就飞了。不知是不是用钱换来的乐趣抵上了挣钱所费的劳力,反正他早就置之度外了。他那套低于一定价钱就不出售的生意经也忘怀了。他咬定价钱好久没有出卖的燕麦,却比一个月以前每石少卖了五十戈比。甚至照这样开销下去,过不了一年就得负债的盘算,也失掉了意义。只要银行里有钱就行,别管钱是怎么来的,那样就有把握明天有钱买牛肉了。直到现在他都遵守着这条规则:银行里总存着钱。但是现在银行里已经一文不剩了,他也不大知道上哪里去搞一笔钱来。基蒂提到钱的时候,这事就使他心烦意乱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工夫考虑了。一边坐着车,他一边想着卡塔瓦索夫和他同梅特罗夫即将来临的会见——

    ①1俄石合209.91升。

    三

    列文这次在莫斯科停留期间,又和他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自从他结婚以后就未见过面的卡塔瓦索夫教授重温旧好了。卡塔瓦索夫以他的开朗而单纯的人生观博得了列文的欢心。列文认为卡塔瓦索夫的明朗的人生观是由于他天资贫乏而来的,而卡塔瓦索夫认为列文的思想前后矛盾是由于他缺乏思想锻炼而起的;但是卡塔瓦索夫的开朗很中列文的意,而列文的丰富的、没有条理的思想卡塔瓦索夫也觉得很有意思,因此他们愿意常常见面,争辩一番。

    列文朗读过他的著作中的几章给卡塔瓦索夫听,很投合他的心意。前一天在公开演讲会上卡塔瓦索夫偶然碰到列文,对他说那个以文章博得列文的赞赏的大名鼎鼎的梅特罗夫现在在莫斯科,他对于卡塔瓦索夫对他讲的列文的著作很感兴趣,他明天上午十一点要到他家来,很愿意得到和列文结识的荣幸。

    “你的确大有进步,老弟,看到这一点我很高兴哩,”卡塔瓦索夫一边说,一边在小客厅里迎接列文。“我听见门铃声,心里想:他决不会准时来的……喂,你觉得黑山人①怎么样?他们生来就是武士。”——

    ①黑山人即门的内哥罗人,是南斯拉夫西南地方的人。黑山国于一八六二年与土耳其作战失败后,一直受苏丹王的统治,但黑山人反对异国统治的斗争并未停止。一八七六年黑山国奋起抵抗。起义者联合组成部队,在山上进行游击战。

    “发生了什么事?”列文打听说。

    卡塔瓦索夫用三言两语对他讲了讲最近的消息,将他引进书房,把列文介绍给一个矮小健壮、面貌可亲的人。这就是梅特罗夫。谈话暂时涉及政治和彼得堡的要人们对最近事件的看法。梅特罗夫引用了来自可靠方面的官方消息,据说是沙皇和某位部长讲的话。但是卡塔瓦索夫却由官方听到沙皇说了一些完全不同的话。列文极力揣摸会说出这两种话的情况,这个话题就丢开了。

    “他差不多写好了一部论劳动者和土地的关系的自然条件的著作,”卡塔瓦索夫说。“我不是专家,但是我,作为自然科学家,很高兴他没有把人类看作动物学法则以外的东西;而且,恰恰相反,把人类看作要依周围环境而转移的东西,而且在这种从属关系中去探求它的发展规律。”

    “非常有趣哩,”梅特罗夫说。

    “我确实着手写了一部论农业的著作,但是研究了农业的主要因素——劳动者,”列文脸红了说。“我不由自主地得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结论。”

    于是列文小心谨慎地,好像摸索道路一样,开始阐明他的见解。他知道梅特罗夫写过一篇反对众所公认的政治经济学的学说的文章,但是他不知道以他这种标新立异的见解能使他同情到什么程度,而且从那位学者的沉着而聪明的脸上的表情也推测不出来。

    “但是您在哪方面看出俄罗斯劳动者的特殊性呢?”梅特罗夫说。“譬如说,是从他的生物学的性质呢,还是从他所处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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