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好美(第二十四章)(4)
时间:2021-12-2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你的事现在越闹越大。孩子我必须带走。”刘新泉说。他站在门口抽烟,皱着眉,爱孩子爱得苦啊。叮咚你长到十三岁,一个慈父此刻诞生了。 “不可能。” “我就让你看看怎么可能。” “你律师不是败诉了吗?”我提醒他。 “那时是那时,这时不一样了。” “这时怎么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两秒钟过去,他说:“你还不够臭的?!”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瞥见叮咚你的眼睛。它们从来没这么冷,这么外气。你爸的话说得那么伤人,你跟我一块儿痛,痛得缩起脖子,但你又觉得那话不吐不快,真话无论多难听多伤人,听的人都必须领受,脸皮被打人专打脸地打破了,那是活该。我懂了,叮咚,你的意思就是,妈妈,我同情你的痛,但你活该。 我从门口拿来你的鞋子,那是一双新的短筒羊皮靴,一定是刘新泉给你买的,旧鞋子没了去向,也许去了垃圾桶。我把你的脚从被子里轻轻拿出来。 “来,穿上鞋,我们走吧。” 一条胳膊出现在我们娘儿俩之间:“她病着呢!” “妈背你,好吗?” 你扭开脸,这样我就不在你视野里。 “我给叮咚申请的护照都下来了。” “你没有监护权。” “你监护谁呀?你连自己都没监护住,给那俩野小子留门,让他俩日里夜里地进啊出啊,进啊出的,快活吧?啊!现在怎么样?死了一个,还有一个也快了!” 他的话把我震撼了。叮咚,你还小,不完全懂,幸亏不完全懂。他的话把我扫射得体无完肤。我一阵冷,一阵热,心跳像很远的钟鼓,敲击声哆嗦着虚虚地播送过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客厅只有一个电视和两把餐椅,我占据其中一把。 “你现在自顾不暇,还带叮咚去什么云南边疆?” 叮咚,看来你和你爸爸谈过心了。 “我必须带叮咚走。去布达佩斯。我有房子在那儿。” “你带不走她。法律不会让你带走她。” 刘新泉念咒语一样,低声而狠毒地说:“事在人为。” “那叮咚也不会跟你走的。”我知道,叮咚,你父亲在你眼里是个三四年出现一两回的圣诞老人,送些意思意思的礼物,就消失了,没有联系地址,也没有叫得应的电话。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不琢磨:我爸爸到底是干吗的?到底算好人还是坏人? “叮咚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她怎么长大的,都有些什么习惯。她怎么能跟你去?” 刘新泉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抽烟。太好了,叮咚,他突然掂量起这副担子的轻重。你父亲不喜欢也不习惯挑任何担子。你这个小萝莉似的女儿是动人的,但担子毕竟是担子。到你成年,五六年的担子要他去挑,想想腿都软。 “丁佳心,你跟我们一块儿走算了。” 叮咚,你和他背着我商量什么了?背着我给我指出了一条阳关大道? “这里还有什么让你丢不开的?” 有。太多了。我的父母。我教过的学生。那些活着的学生,得意或失意,还有一个死去的和关在死牢里的,我要尽力确保他活下去…… 我摇摇头。他又要进一步劝诱,我赶紧更坚决地摇头。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乳黄的台灯罩边缘,流苏还在轻轻哆嗦,你展眉合眼。熟睡的少女把我和你父亲都看呆了。你对你父亲这么快就习惯了?年少的人在老靠山倒塌,寻找新靠山的时候那么现实,具有不可抗拒的生物性的势利。 我跟你父亲说妥,等你醒来给我电话。 我走出那个小区,你大概睡得更熟了。我回味你父亲的眼光,那眼光从你熟睡的脸上升到我脸上,那种对你陶醉和欣赏的余热徐徐散发,那眼底居然还有情感的星火,当然是从对你的情感中借的火。我不可能离开中国的。我做了十几年教师,一大半是个好教师,一小半是坏教师。坏的那一小半,我会纠错,我会加倍弥补。现在我知道,女人,女班主任,母亲,三个人就是三个人,弄混,罪恶就要衍生。 昨天夜里,我做贼一般回到你外婆和外公家里,就怕惊动邻居。老丁老师那么本分,小丁老师怎么是那么个祸害?女儿如何不堪,父母也是最后知道。万幸你外婆外公都不上网。他们知道我处境很糟,糟到如何地步他们是不清楚的。你外婆从厨房端出一碗素面,一碟自制的辣虾酱,坐在桌子对面看我吃。只要我能吃,她就觉得日子还能往下过。我刚吃两口,她叹口气说,叮咚没一点消息,手机关机,学校不高兴了,问什么原因旷课。叮咚,你是教师的女儿,旷课被你从小当作大罪过的。我放下碗,赶紧打刘新泉的手机,也关机了。我突然想起,好几天没有上网查信息。你知道的,叮咚,网络现在是我最怕的东西。好人都禁不住网络,何况我这个造了点孽的女人?我在信箱里看到被疏忽两天的邮件,其中一封来自你。我嗅到的不祥预感突然固体化,就在你那寥寥数行的邮件里。 “妈妈,我跟爸走了。到了匈牙利我会跟你联系的。爸说可以让我上英语学校,并且我已经学了半年匈牙利语。请转告外婆和外公,我想他们,寒假我一定会回来看他们。” 刘新泉挖墙角挖暗道,苦苦挖了很久啊。一连串事件发生了,我心不在心上,过着逃犯的日子,你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挑选。 我的女儿,这十三年,我放在你身上的心是不够的。但你这一走,我的心彻底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