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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二十四章)(2)



    你被迫抬起脸,眼睛却还是不看我,眼泪流进你嘴里。

    我瞥见了镜子,镜面玻璃是浅褐色的,里面浅褐色的女人也满脸眼泪。

    你把吃了一小半的套餐端到楼下去了。我用餐巾纸擦干净脸,等哭相稍微平复,走下楼梯,看见你手上已经多了个纸包。我们的晚餐将是纸包里冷了的炸鸡。我发誓把欠你的爱都还给你,我的叮咚。我会找到工作,我会卖命地干活,整工干不了就干零工,一家家上门当家教。我在中学英语和数学都不差,捡起来给高考生补习绰绰有余。我恨透了的高考,它是年年发作的疫情,从首都流行到边疆,没一地可幸免,但现在我还得占它的便宜,从它之中榨取利益,为养活你和我自己。

    出了肯德基之后,让我想想,我们去了哪里。我俩都恍恍惚惚,书店里浏览一阵,又在音像店泡了一会儿。我要的只是跟你在一块儿泡时间,因此带着你无目的地逛到了天擦黑。流浪妈和流浪女儿,拥有的就是纸包里冷了的炸鸡。我们不能去你外婆和外公家,因为那里常常埋伏着网络记者,最高院复审又让这案子成了媒体话题。走过牌楼街,又走半里路光景,我俩走进一个街心花园。我想不起我去山区之前这公园是否已经存在。城市和人都变化太快,相互迷失是经常发生的。你拖着两条腿,腿也感到乏味。晚饭时间人们都在餐馆和自家桌边,公园只有真流浪汉和我们这样的假流浪者。一个流浪汉带着一条大黄狗走过来。你拿出一块冷鸡肉,流浪者摇摇头,继续索要,不锈钢小盆伸得更近了。你掏出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放进不锈钢盆里。流浪汉带着狗走了。你索性打开肯德基的纸包,拿出中午剩下的午餐。油炸的鸡肉变成下一餐,看着就让人败胃口,难怪连流浪汉都嫌弃。我和你撕吃着冷硬的肉,我自嘲说,就算吃一顿野餐。吃着吃着,我便跟你交底,盘算不久到边疆城市的生活,头一步、第二步该做什么。首先该把我们在教师宿舍楼的房子出售,再把家具变卖,在陌生地方钱可以给我们母女壮胆。你呆呆地听着,腿慢慢地颠一下,再颠一下,不知你心里奏的什么调调。搁在过去我是会提醒你的:女孩子坐相要好哦。但此刻我不为难你。那条黄狗静悄悄地来了,坐相很好地在我们对面入座。它的眼睛随着我们啃冷鸡肉的动作而动,它主人没商量地替它回绝掉人类快餐,它是不认同的。我把啃了一半的鸡胸肉递给它。它叼着就跑,生怕我改主意。你忘了吃,盯着黄狗跑去的方向。两分钟后黄狗又回来想再领一份餐,你摸摸它的头,把一条鸡腿给了它。这回它不走了,趴下身子开荤。

    你对它说:“狗狗你命不好,对吧?跟着流浪汉当流浪狗。”

    我想,你跟在让人涂黑的母亲身边,太阳光都照不到你了。

    但我说:“不见得,流浪汉拿它当宝,爱心有限,不过狗狗得到的是全部。”

    流浪汉突然出现在狗身后,伸着一根指控的食指:“唉,你们怎么给我的狗吃那玩意儿?!又油又咸,想害死它呀?!”

    黄狗丢下鸡腿骨,摇着尾巴跑回主人那里去了。流浪汉的狗不假,但规矩是好的。

    娘儿俩对看一眼,交换的是欣慰。这狗命是好的,受到的宠爱和珍重是专一的,尽管是来自一个流浪汉。叮咚的妈也一样,流浪到边陲城镇,又穷又微不足道,但凡有一点好的,都是叮咚的,给叮咚的宠爱和珍重将是绝对专一,绝对独一份。

    我提出要送你回到你外婆外公家去,你说你路熟,不用送。我明白你是怕邻居看见我。社会怎么描画我最终会影响你的,女儿。那么多人拿黑色给我抹呀抹的,抹得渐渐没了我的原样,你渐渐也就忘了我的原样,或者,你怀疑我的原样是不是原样。

    公交车靠站的时候,你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花布钱包,大概是你父亲给你的东欧风情纪念物。你匆匆从里面拿出一沓东西,使劲塞进我手里,钻入车门。公交车离站了,我想多看你一眼,可你的脸从窗口转开,宁可去看陌生人的脊梁。等车开远,我展开手心,看见你塞进来的是一卷钞票,面额大大小小。我赶紧给你打手机。

    “给我钱干吗?!”

    你听出我的羞恼,但不直接回答提问。“是我攒的钱。”

    其中一定有你父亲给你的钱。背着我,他对你的大收买早就开始了。

    我说:“那你干吗不自己留着?”

    “你留着吧。”

    在这里你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你把我这个妈妈看成了什么?是该可怜的人?可怜又可憎?我手里攥着你给我的那卷钞票,晃悠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我十点多钟才回到煤矿办事处。原先的招待所现在也给自己贴了两颗星,你外公的一个学生在这里当办事处副主任,因此我的房钱十分优惠。房客中有不少上访的,天天看见工作人员撵人,天天听见被撵出去的人骂街,毁东西。我在这样的地方已经住了两个多礼拜。

    住到第三个礼拜,礼拜一晚上,叮咚你的电话终于来了。我问你是不是按我们说定的跟刘畅的辩护律师提交了证词。你说是的。我放心了,说了声谢谢。你没有吭气,我问你怎么了,你还是不说话,我又替刘畅谢了你。又一秒钟的停顿,你疲劳地说:“挂了哦?”

    我强打起精神笑笑:“没跟妈妈说晚安呢。”

    “晚安。”

    我突然看见床上的购物塑料袋。

    “哦,叮咚,差一点忘了,我给你买了一件薄毛衣,明天抽空给你送学校去。”

    “不要来!”

    叫喊脱口而出,你恐惧而绝望。我明白我这个母亲你是宁可没有的,宁可不存在或已经死去。挂了手机,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旧卡其裤被两个膝盖顶出两个鼓包,浅蓝外套前襟上有一点油渍,剪短的头发无所谓地梳向脑后,我像是住在招待所里的上访人员,不,区别是他们心里有冤,有状告对象,而我没冤可诉,状告的只能是自己。没错,我比他们更不如,我是叮咚你的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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