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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第十四节)(2)



    里屋的门咣当一响,奔出大夫父子。冯大先生用明显的虚假的热情遮掩着满腹狐疑,硬拉马驹进里屋去坐。文生也笑着劝,说他正准备去找马驹哩,好久没见面,想见老朋友了。

    马驹站住脚,死死盯着冯大先生那张花白胡须的瘦脸,鼻翼翁动着,鼻腔里轻蔑地喷出一声“哼”!甩掉大夫父子拉拉扯扯的手,转身走掉了……

    马驹叙说了找冯大先生父子的经过,余怒未息,气恨地骂:“这个老家伙,鬼心眼真多!”

    “你自找苦吃,怪谁呢?”彩彩却冷淡地说,反倒是幸灾乐祸的样子,“我本来就不……”

    “冯大先生找到我屋,让我去劝文生,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怎能想到是圈套呢?”马驹窝气地说,“我也觉得,文生这事做得缺德。”

    “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去劝说文生,究竟为啥呢?”彩彩盯着马驹,问,“我真有点不明白。”

    “为了你好呀!”马驹说,“我觉得,你过去受了不少苦,刚刚砸掉了黑锅,又遇到这样的打击,我怕你经受不了这样的挫折……”

    “你的心肠好呀!”彩彩挖苦地说,“我早给你说过,我不觉得是啥挫折嘛!”

    “你真的不觉得难受吗?”马驹问。

    “我可不会装。”彩彩说,“你以为,文生是吃商品粮的大夫,挣工资,经济宽裕,丢了这门亲事,我大概要难受死了。是不是?”

    “那倒不是……”马驹语塞了。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彩彩讥诮地说,“你以为农村的女子都跟薛淑贤一样,只认商品粮不认人吗?我还没学得那么下贱!”

    “你……”马驹顿时羞红了脸,气急地问,“可是你当初……为啥要跟文生订婚呢?”

    彩彩张了张嘴,咬住了嘴唇。她想说,你去问景藩大叔吧,看他怎么告诉你。她想说,为了不影响你的远大前程……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猛烈地起伏着,憋得像要炸裂了。**里的这一窝苦水,压了多少年,现在猛然给马驹一下撞击得翻腾起来了。她不会任性,在任何易动感情的关口,都会理智地控制自己的感情。

    夕阳收尽最后一抹余光,暮覆从杨柳林带的底部朝树梢上爬,水雾从河滩里朝麦田梢头弥漫,河湾里静极了。

    马驹又点燃一支烟,看见彩彩微微偏转着头,不说话,他猜到了她肯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既然彩彩和文生已经彻底破裂,他心中压抑已久的疑问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小伙子心情激动了,颤抖着声音说:“我从部队回家来探亲,万万没想到,你和文生已经订婚了……”

    彩彩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溢出来了。她装作梳拢头发,悄悄抹掉了,现在不是她向他说清这一切的时候,不能说。马驹马上要到县饮食公司去工作了,薛家现在抓住他不放了。她说了那一切,后果会是怎样的呢?她摇摇头,轻声说:“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再提起……”

    “你应该告诉我……”马驹说。

    “你今天为啥要问这些呢?”彩彩反问。

    “今天…今天我遇到的丑事太多咧!”马驹想说而又难于说出心里要说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气恨冯大先生,觉得你……太苦了……”

    “我不苦。”彩彩摇摇头,沉静地说,“我爸爸得到平反,我也跟任何青年一样平等了,这就够了。我说过,我给乡亲们看病打针,不是个无用的人,这也就满足了。我能看出来,你是同情我,过去遭遇不好,又丢了文生这样的婚姻。你错了。我不想让别人总是用同情的眼光盯我,用同情的眼光和我说话。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自由,也很畅快。”

    “你说得对,彩彩,我是同情你。”马驹真诚地说,“你还应该想到,不光是同情,还有……”

    “还有什么,我也不管了,我只是讨厌同情。”彩彩知道马驹想说什么,把话岔开了,“你明天该去县上了?”

    “我已经决定不去了。”

    “为啥?”

    “‘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马驹用彩彩刚才说过的话,讥诮地说,“我在这儿办砖场、牛场,‘不是个无用的人’,生活得很好,很自由,很畅快。我们应该有志气把农村搞好,为啥非要寻情钻眼去开汽车嘛!”

    “那……薛淑贤又要白跑一回了!”彩彩笑着说,“这一回白丢脸了……”

    “再别提这个人了。”马驹烦恼地说,“丑死了!”

    “……”彩彩沉默了。

    “我明天就去县上给人家回话,退了那个差事。”马驹直截了当地说罢,又把话引回到自己心里想说而至此仍然没有说破的话上来,“我想给你说一句……”

    彩彩的脸扑地热了,似乎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去了。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没有精神准备。她今天到这儿来洗衣服,完全是想避开薛淑贤来到冯家滩所引起的纷纷议论,图一个安静的场合。既然马驹哥决定不去县上开汽车了,那么她将有充分的时日来处理和他的关系。她要在自己完全有把握的时机,说出自己压抑了多年的心里话。现在,太突然了!她断然说:“在你取掉同情的思想以前,啥话也甭提。”

    “我只想说一句话……”

    “我要给病人打针了。”

    彩彩收拾起洗净和还未洗净的衣服,提上笼,夹着洗衣板,走上石坝,回头瞧一眼马驹,便转身走了。

    天已黑了,蓝天上出现了第一批星星,夜色笼罩了小河川道,杨柳林带的梢头还有一抹淡淡的亮色。彩彩已经隐没在麦田里的小道上了。马驹在石坝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猜不透彩彩几次回避他的问话的原因,却不颓丧。他和她的一场谈话,发现了她身上的许多没有发现过的东西,这是一个多么自尊的姑娘啊!“商品粮吃来就那么香吗?”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姑娘,不是很多的哩!相比这下,薛淑贤太低下了,文生太低下了。如果自己昨晚拿定了去开汽车的主意,那么也就不比他们高明。不管彩彩能不能接受他的爱情,他总算选择了一条能够面对彩彩的生活道路,明天给安国叔回一句话,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和薛淑贤的令人烦腻的关系自然也就结束了,他将一心一意地办三队里该办的事。……他脱下衣服,从石坝上跃身跳进水潭里去了,小河的水好清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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