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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二十三章)(3)



    “她这样跟你们说的?”

    “她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她的证词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新证据,让最高院看到你作案时的心理前提,我相信执法人能发现你的情有可原之处。丁佳心的本意是好的,假如法律发现她在此案中的法律责任,她甘愿伏法。”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太长的指甲。活人成了尸体之后指甲会继续生长,半尸体犹如他,也能把指甲养育得这么茁壮。指甲是灰黑的,关在这里面什么也没干,指甲也能藏污纳垢。从八九岁起,家里就没人注意他的指甲是否该剪,该清理,却有人逼他弹琴,用长着如此灰黑指甲的手。只有一个人总把一把指甲刀轻轻放在他面前,有一次她还低声笑道:“那指甲是不是留到发愁的时候去啃的?”还有一次她说:“这指甲弹古筝弹琵琶合适,弹钢琴还不把键子上的珐琅划坏呀?”此生他只为她演奏过一次,还没好好弹,曲子断得一小截一小截的。也许再也没机会给她弹一支完整的曲子了。他鼻腔酸胀,一包眼泪堵在那里。

    “你当时听到丁佳心和邵天一发生了肉体关系,第一感觉是什么?”

    “我忘了。”

    “生气吗?”

    “嗯。”仅仅生气?

    “妒忌呢?”

    他绝望地看着这张全省法律界著名的大圆脸。事情越来越不是他想象的样子。

    “非常痛苦,生气,对吧?”

    “就算是吧。”还是无字世界好,丰富含蓄微妙的上千种情绪只能哑然,只能YY,可意会不可言传。

    “生气痛苦到什么程度?”

    这叫什么话?还有“程度”?程度你们不是都看见了?程度就是我将为之付出代价的。

    他不想说话了。

    “就是在气头上你回到家,喝了两瓶半啤酒,然后草拟了谋杀计划,对吧?”

    他更与他们讲不清楚。他们不可能懂得他这样的年轻人,常常在心里把某个可恨之人杀个千刀万剐。从小到大,他生活里时不时出现恶棍、流氓、街霸,他们会堵在街上,向比他们年少的男孩女孩勒索,索要你的钱钞,索要你的忠诚,要你去帮他欺负更多的孩子,他们还索要你的奴性以至于你俯首帖耳指东不西。街机厅里的杀戮游戏是他自欺欺人的反抗,发泄被压抑的暴力。他模拟了无数次轰杀。当他在纸上横一笔竖一笔划拉“谋杀计划”时,不过又是一次模拟轰杀。这和后来到了邵家,自己身心里突然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是没有联系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裂变出一个杀人犯来。他那几天想杀的并不是邵天一,或说不止邵天一,他想杀的多了:该死的复习,模拟考试,高考,制定复习考试的人,每个对他谆谆教导、喋喋嘱咐的人,都在他的模拟轰杀中纷纷倒下,那些唠叨了又唠叨的:“你要用功哦!时间不多了哟!争取考到一本哟!”他统统想劈砍,刺戮……

    这合逻辑吗?讲出来有人信吗?

    逻辑是必须要有的,并且必须要合乎有字世界的情理。他无奈地点点头,就算是吧,爱怎么就怎么吧。

    会谈时间到了,两位律师相互对一眼,站起身,比来的时候精神好多了。他们觉得从他这里获得了赢的砝码。

    他回到他的死囚监室之后,就来拆那本书的包装纸。用来包装的是最结实的那种牛皮纸,到处用胶水粘住,一层层的,包得可真结实,赶得上那个她要他发誓严守的秘密。终于撕开最后一层纸,里面的翻译小说封面上印着书名:自由。本来他倒感到自由了,无字无词无意义无概念无成见,现在字词带着意义再次污染他的世界。所有的字和词都是人们定义的,就像所有的算式,所有的配方,你只有死记硬背的份儿。他本来以为死牢的墙是他的工事,抵挡字的黑流,让他走向法场时洗净字的污染。但她偏要把字送进来,连同她自己写的字。她写的字还是有种格外的温情,那微微倾斜的字体,细腻的起笔提笔,一顿一拖,非常非常的独一无二,也就非常的生动……他把字放在嘴上,放在鼻子上,想嗅到她,嗅出她来。

    绝不让眼泪流出来……糟糕,还是流了出来。

    他不想读那些字,只想这么嗅它们,像动物和婴儿。动物和婴儿用嗅觉去辨认,用唇舌去品尝,辨认和品尝出来的要比认字可靠得多。嗅出她的字,就是他此生能最后得到的她。

    过了一周、两周,因为书信被递进来太久,她的气味很快失散在这个等死的空间里,这个能吸噬无尽活人气味的黑洞里。

    她要他读这本小说,因为它的语言很好。又是语言。停止做语文老师吧!你若不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们会有今天吗?她说她还会设法带书给他,读书是这种时候的慰藉。你怎么知道是慰藉?你在我的位置上试试!仅仅因为你读过的另一本叫《象棋》的小说里这样说的吗?那个被纳粹关进监狱的奥地利人趁审讯之时偷了一本书,因为他认为只要有书读就可以消磨无论怎样孤独恐惧的日子,结果偷到的是一本棋谱。尽管他无比失望,但棋谱毕竟是书,给了他一抹黑的生活某种方向,哪怕是最终把他引向疯狂的方向。《象棋》的文字引人入胜至极,这本《自由》的文字几乎可以与之媲美……从文字到书,再由书到文字,一时的语文老师,三世的语文老师。

    在信的最后,她叫他放心,她会向他的律师交代她在案件中的重大责任,她的责任该由(也将由)她来负,但愿能分担一部分他的罪责。

    这就是沈律师说的那个重大情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可怜,为她和他两人盟誓封存的秘密单打独斗,她却背叛了那盟誓。也许他长期以来就是可笑可怜的,太过认真,太过理想,其实一切就是那么一回事:无非男女。别想把他扯到狗男女的三角关系里去,一定要扯,他宁可死。

    沈律师还在卖嘴皮,说从心理学角度——尤其青少年心理学来看他刘畅的案子,其实说明更深一层的意义:年轻人碰到如临战、临考,甚至临死的高度压力,通常会诉诸*行为来减压,许多死刑犯手*度过刑前最后一夜,战壕里决战前夜的战士亦然。高考前的压力不亚于决一死战的战士,因此他们寻求释放压力的出口,就是性。因为他们年轻,往往把这种*行为看高了,弄复杂了,把它误当作一生中最致命的爱。这就是邵天一和他刘畅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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