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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心(2)


如懿触动心思,连忙道:“你说得极是。家世过于显赫,难免依仗母家权势,但若太寒门小户,也委屈了永琪。你的心思本宫明白,无非是向皇上示弱,表明永琪安分守己。”
海兰长叹一声:“我与皇上,虽不敢称夫妻,但也是妾侍。非得以前朝君臣之道来维系保全,实在也累得慌。”她望着如懿的眼,“可我知道,姐姐比我更难。我的委屈,不过是蒙冤,而姐姐,却实实在在饱尝丧子之痛,还被皇上冷落疑忌。姐姐真的可以释然么?否则每天强颜欢笑,也是辛苦。”
会辛苦么?如懿不答,却辗转自问。朝夕相对时,他与她客气,温和,越来越像一对经年长久的夫妻,懂得对方的底线所在,不去轻易触碰。那是因为实在太知道了,许多溃疡烂在那里,救不得,治不好,一碰则伤筋动骨,痛彻心扉。只好假装看不见,假装不存在。
所以,也算不得强颜欢笑,而是明知只能如此,才能抵御伤痛之后渐行渐远的疏离与不能信任。
永璂逐渐长大,皇帝对他也越发督促得紧。凡是晚膳之后,必要亲自过问功课,每逢旬日,便亲自教习马术武艺,端的是一位慈父。
如此一来,人心反倒安定了。
自从端慧太子与七阿哥早夭,皇帝爱重四阿哥,连着他生母淑嘉皇贵妃也炙手可热,颠倒于后宫。而后四阿哥失宠,五阿哥永琪深得皇帝信任倚重,又是如懿养在膝下,引得人心浮动,难免将他视作储君。如今如懿自己的儿子得皇帝这般用心照拂,落在外人眼里,毕竟是中宫所出,名正言顺,又可遂了皇帝一向欲立嫡子之心。可是身为亲母,如懿是知道的,永璂年少体弱,经历了丧弟风波、人情冷暖之后,小小的孩童愈加沉默寡言,学起文韬武艺,自不如永璜与永琪年幼时那般聪慧敏捷。
待到无人时分,夫妻二人枕畔私语,如懿亦不觉叹惋:“说道文武之才,虽然永璂得皇上悉心调教,可比之永琪当年,却显得资质平平了。”
皇帝笑着抚了抚她的脸,温和道:“哪有你这样的额娘的,旁人都偏心自己的儿子也来不及,你却尽夸别人好,永璂才多大,永琪多大,你便这般比了!”
如懿轻轻啐了一口,倚在皇帝臂弯里,任由一把青丝逶迤拖曳:“什么别人不别人的,永琪、永珹他们,哪个不是臣妾的儿子了?”
皇帝揽她入怀,笑声朗朗:“有皇后如此,是朕的福气。”
如懿见他正在兴头上,是最好说话的时候,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爱重永璂,臣妾心里固然高兴,可臣妾是他额娘,也比旁人更清楚不过。永璂,他的天资不如永琪,甚至,连永璜当年也比不上。”
皇帝颇为惊异:“朕疼自己的儿子,你怎的好好地生出这般念想来?”
如懿感慨道:“皇上疼他,臣妾欢喜不已,可就怕是太疼爱了,过犹不及。臣妾瞧皇上这些日子给永璂读的书,大半是君王治国之道。永璂年纪尚小不说,落在旁人眼里,还当皇上动了立储之意,反倒生出许多无谓的是非来。”
皇帝闻言亦是唏嘘:“朕年轻时时念着嫡子的好处,想着若是弟兄众多,嫡子是最名正言顺的。如今自己为人父,年纪渐长,却也发觉,国赖长君也是正理。可到底如何…”
如懿轻声道:“老祖宗的教训最好,国赖长君。若长中立贤,更是不错。”她谦和道:“皇上,妇人不得干政,臣妾无心的。”
皇帝笑着拥住她:“如懿,你没有干政。你是朕选的皇后,懂得在最合适的时候说最合适的话,做最合适的事。朕希望你,一直如此。”
如懿婉然一笑:“所以有件事,臣妾不得不提了。”
皇帝轻吻她的额头,懒懒道:“什么要紧事,连枕畔低语温存都抵不得了。”
如懿半仰着肩,躲避着他追寻而来的青青的胡渣:“皇上,永璜与永琏早逝,永璋与永珹一个出宫建府,一个出嗣,但都已成家。如今永琪已然成年,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皇上可曾考虑过,要为他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
皇帝眉眼弯弯,笑看着她:“愉妃倒是向朕提过一次,说自己出身寒微,不敢娶一个高门华第的媳妇儿,只消人品佳即可。你既是嫡母,又疼永琪,你是如何打算的?”
如懿一笑:“皇上是慈父,岂有思虑不全的,非要来考较臣妾。”她略一沉吟,“愉妃的话臣妾不爱听,动辄牵扯家世,连累永琪也自觉卑微。依臣妾看,福晋的德容言功须得出众,才配得上永琪。至于门第,不高不低,可堪般配便好。”
皇帝不觉失笑:“咱们已是皇家,还要般配,哪儿有这么好的门第?你呀,心里还是偏疼永琪。”
如懿偏着脸,青丝软软垂落:“皇上的话臣妾不爱听,永璋的福晋难道不是臣妾与皇上商量着细细挑的,便是他的侧福晋也出身完颜氏大族,纯贵妃一见几个媳妇儿就高兴。”
皇帝绞着她一缕青丝于指上,凝神道:“永琪的婚事朕细想过了,已有了极好的人选,便是鄂尔泰的孙女,四川总督鄂弼之女,西林觉罗氏。”
如懿闻言,不觉一怔,强笑道:“鄂尔泰是先皇留给皇上的辅政大臣,本配享太庙,入贤良祠。若不是被胡中藻牵连,也不会被撤出贤良祠,还赔上了侄子鄂昌的性命,累得全族惴惴。”她悄悄望着皇帝:“娶这样人家的女儿…”
皇帝慨然含笑:“正是合适。永琪娶鄂尔泰的孙女,一则以示天家宽宏,不计旧事;二则宽慰鄂尔泰全族,也算勉励他在朝为官的子侄;再则,这样的人家家训甚严,教出来的女儿必定不错,又不会煊赫嚣张,目中无人。”
如懿深以为然,亦不得不赞叹皇帝的心思缜密。若非这样的老臣之后,如何配得上永琪。且又是曾打压过的老臣,即对指婚感激涕零,又不会附为羽翼,结党营私。
他望着他闭目静思的容颜,有那么一瞬,感到熟悉的陌生。还是那张脸,她亲眼见证着他逐渐成熟,逐渐老去的每一分细节。可是却那么陌生,或许她还是爱着这个人,这副皮囊,但他的心早已不复从前模样。曾经的爱逐次凋零,就像她越来越明白,或许他真的是一代天骄,只是,也真的不算一个钟情的丈夫吧。
或许,这样的明白也是一种警醒,她会与他这样平淡老去,日渐疏离,再无年轻时痴痴的爱恋与信任。
年岁摧毁的,不仅是饱满丰沛的青春,也是他与她曾经最可珍惜的一切。
宫中的日子平静无澜,若过得惯,一日一日,白驹过隙,是极容易过的。可是曾经得过宠却又失去的人,最是难熬。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连带着池馆寂寥,兰菊凋零。至此,宫车过处,再无一回恩幸。
嬿婉,便是如此。
她的失宠,随着七公主养于颖嫔膝下,变成了水落后突兀而出的峭石,人人显而易见。她不是没有想过法子,但都被进忠委婉拒绝:“小主何苦碰这个钉子,上回奴才不小心提了一句,皇上就横了奴才一眼,幸好师傅没听见,皇后娘娘也不在旁,否则奴才的性命早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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