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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六部 第04节)(5)



    母亲望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把脸埋藏在她母亲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瘦削而柔弱的手放在她头上。

    “他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呢?”列文一边沉思,一边去找韦斯洛夫斯基。

    他穿过前厅的时候,吩咐套上轿车,赶到车站去。

    “昨天轿车的弹簧断了,”仆人回答说。

    “那么就套上二轮马车,不过要赶快。客人在哪里呢?”

    “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皮箱里的东西,摊开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绑腿,准备骑马去。

    是列文的脸色有些异样呢,还是瓦先卡自己意识到他所发动的cepetitbrindecour①在这家庭里很不得当,列文一进来,他就有点(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许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①法语:那种小小的献殷勤。

    “您打绑腿去骑马吗?”

    “是的,这样利落多了,”瓦先卡说,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钩子,愉快而和蔼可亲地微笑着。

    他无疑是个好脾气的人,列文一看见流露在瓦先卡脸上那种羞怯的表情,因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难过起来,而且不胜惭愧。

    桌上摆着半截手杖,这是他们早晨做体操的时候,试着扶正弯曲了的双杠而搞断了的。列文拾起这截断了的木棍,动手扯下棍头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声了,但是突然间想起基蒂以及发生过的一切纠葛,于是坚定不移地正视着他说:“我吩咐给您套好了马车。”

    “怎么回事?”瓦先卡大惊失色地开口说。“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车站去,”列文郁闷不乐地说,把手杖上的碎片拧掉了。

    “您要走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碰巧我家要来客人,”列文说,用他的强有力的手指越来越快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来客人,也没有出什么事,不过我还是要请您走。随便您怎样解释我这种无礼的行为吧。”

    瓦先卡挺直身子。

    “我请求您解释明白……”他庄严地说,终于恍然大悟了。

    “我不能对您解释,”列文轻轻地、慢吞吞地说,极力控制着自己下颚的颤栗。“您还是不要问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经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头,把手杖折成两半,小心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极度紧张的手臂、那在早操时他摸过的筋肉、那炯炯的眼光、低沉的声音和战栗的下颚的景象,胜过千言万语,使瓦先卡信服了。他耸耸肩膀,轻蔑地冷笑一声,行了一个礼。

    “我可不可以见见奥布隆斯基?”

    这种耸肩和冷笑并没有惹恼列文。“他还要干什么勾当?”

    他沉思。

    “我马上就请他到您这里来。”

    “这是多么荒唐的举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听见他的朋友说他接到逐客令,在花园里找到正在踱来踱去等着客人离去的列文的时候,这么说。“Maisc’estridicule!①你被什么蝇子咬了?②Maisc’estdudernierridicule!③你以为,如果一个年轻人……”

    但是列文被蝇子咬的地方显然还很疼痛,因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要跟他讲道理的时候他的脸色又发青了,连忙打断他的话:

    “请你千万不要跟我讲道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觉得羞愧。不过依我看他走了也不会太难过的,而他在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不痛快。”

    “但是他觉得受了侮辱!Etpuisc’estridicule!④”

    “我也觉得侮辱和痛苦哩!我任何过错都没有,不应该受罪。”

    “好吧,简直出乎我意料之外!Onpeutêtrejaloux,maisàcepoint,c’estdudernierridicule!⑤”——

    ①法语:真可笑!

    ②这句话是成语,意为“谁惹你啦?”

    ③法语:简直可笑到极点了!

    ④法语:而且真荒唐!

    ⑤法语:嫉妒也可以,但是居然达到这种地步,简直可笑到极点了!

    列文迅速地转过身去,离开他走向林荫路的深处,又一个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不久他就听到二轮马车的轰隆声,从树丛里看见瓦先卡坐在一抱干草上(不幸二轮马车上没有座位),戴着他那顶苏格兰帽,沿着林荫路颠颠簸簸地驶过去。

    “又是什么事?”当仆人从房里跑出来,拦住车子的时候,列文惊奇地想。原来是为了列文完全忘记了的那个机修工。机修工行了个礼,对瓦先卡寒暄了几句,就爬到马车里,于是他们一齐坐着车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对列文的行为大为愤慨。他自己也觉得他不仅ridicule①到了极点,而且觉得有罪和丢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过的罪,他自问下一次他将如何处理,结果回答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虽然如此,但是将近薄暮的时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饶恕列文这种行为以外,所有人都变得非常兴高采烈了,就像孩子受过处罚或者成年人在一场难受的官场应酬以后一样,因此晚上当公爵夫人不在的时候,他们把瓦先卡被撵走的事当成陈年旧事一样高谈阔论起来。承继了她父亲那种谈笑风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莲卡笑得前仰后合,她几次三番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叙述她怎样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特地系上簇新的蝴蝶结,正要走进客厅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马车的轰隆声。究竟是谁坐在车里?除了瓦先卡还有谁呢,他戴着一顶苏格兰帽,拿着情歌,打着绑腿,坐在干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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