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好美(第二十章)(9)
时间:2021-12-19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天一一进教室就给我写短信,质问我为什么骗他。三十六岁的我在你们两个少年之间疲于应付,那段时间撒的谎赶上半辈子的总和,连下半辈子的份额都预支了。因为关机,我没有及时看到天一的短信。一直到两节连堂的语文课上,我才发现天一敌意的目光。他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我。你大概能想象,心深如井的天一从心底发出的敌意多么冰冷。 那天晚自习前,我组织了班里五个差生到我办公室座谈,打了教师食堂的三份荤菜给他们加餐。座谈主要围绕填志愿的策略,以及最后复习的主攻策略。晚自习开始后,我针对他们的作业进行了个别辅导。九点左右,天一来到我办公室外,叫我出去一下。我让他等一下。他说他等不了。五个同学都感到气氛怪异,用眼睛相互交流。我当然要维护自己的威信和尊严,回答说等不了就等明天,要不等到高考结束也行。他不甘心地认了输,从我办公室出去了。等学生们离开,我收拾好书本资料走出门,看见天一撩着一条大长腿半倚半坐在楼梯扶手上。他这种西部牛仔姿态是崭新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几乎有点怕他。他看见我,并不跟我说话,转身往操场走去。我在他身后叫他,问他要谈什么就抓紧时间谈。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我看见他眼里经过一天提炼的敌意,不寒而栗。 他说要说的都写在短信息里了,要我自己去看。说完他就丢下我走了。 我关机大概有十四个小时,短信暴发泥石流,稀里哗啦地砸进来,把我手机的全部空间淹没了。 畅儿,你砸进来的就有几十条。我先撇开你的不读,把天一的点开。 “我以为,有些事是神圣的,圣洁的,”他当晚八点零五分发送的短信这样说,“但我非常失望地发现,对于你这样一个女人,早就不知道何为神圣,何为圣洁。” 再点开一条他七点五十六分发出的:“你居然恬不知耻地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了刘畅!你用心何在?!” 我停下来,深呼吸一下,以便我能接着往下看。 八点四十九分,天一发来了这天最后一条短信:“深深地爱你,犹如染癖,欲罢不能。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也不会再像爱你一样去爱任何人,因为你毁了我爱别人的能力。你塑造了我爱的模式,你树立了我爱的信仰,同时你毁了我。你有多可怕你知道吗?” 我现在知道天一的诗为什么让我喜欢了。他的控诉就是颂扬,在哀怨的同时,又在咏唱。但那时我觉得他每句话都是一记重击,让我眼花耳鸣,心里被打击的那种闷痛,无法言传。 我决定以沉默回复他。无论他写什么,我都不回复。同时我也不回复你。在课堂上和教室里,在学校的任何地方跟天一相遇,我都尽量自然坦然,该怎样就怎样,该提问就提问,该回答就回答。课堂上,我仍然像过去一样让他做文言文和古诗的译文示范,让他解释其他同学的疑问。和你,我也是同样态度,拿出最明朗最得体的班主任姿态,还在班上和你开玩笑,说笑话。我小心地捧着你们这两个易碎的细瓷器,希望你们通过高考的熔炼成为精品。但我发现,我越是努力在公众场合下和你说笑,你越是感到痛苦。你的一条短信是这样写的:“你在敷衍我,这个好好班主任属于大家,可心儿只属于我。” 第二天,天一的短信又变了调调。那种凄苦无助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说他在课堂上如何期待我的目光,多么焦渴地希望我的目光和他相遇时哪怕停留半秒钟。又过一天,他全面垮了,承认他对我所有的指控是意气之词,恳求我给他半小时的单独会见。 对你们四十五个学生来说,那是最苦的一段时间,你们的睡眠都在四小时以下。早晨我看到几个男生在教学楼的洗手池用冷水冲头。有的女生悄悄跟我说,怕自己月经不准,到考试那几天来,真是那样,该怎么办。只有你刘畅还耳朵里塞着iPod耳机,跟着里面的音乐晃晃悠悠,要把潇洒和酷劲带入考场。谁会想到你的谋杀计划就是在那时制定的? 你说你生日马上到了,想放松一个晚上,邀请我出去跟你共同晚餐。我考虑了一下,没有答应。接下来你拿出了缠磨功夫,一条条短信求我跟你出去,哪怕街心公园坐几分钟,哪怕到书城喝杯咖啡,哪怕去那个脏兮兮的金鑫超市碰一下头,买点果汁和牛奶……你一再降低会面标准和形式,最不堪的金鑫超市一块儿买点低品质食物都可以。但我都一一回绝。最后干脆又拿出我的杀手锏,关机。我想,就快高考了,什么不能等呢?可是我没想到你这个小急性子优越惯了,十八年来要什么都是立等可取,想要的东西没人敢让你等。 也许正是我的关机成了压垮你的最后一粒沙子。或许在此之后,全班同学为你庆贺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跟天一的冲突也是压垮你的最后一根草芥。 我的畅儿,现在你一定已经读了我的信,明白我将要做的。但愿我做的将有利于挽回你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