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09节)(2)
时间:2021-12-1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次
“穿着这种衣服,同着大家都熟识的公爵小姐在剧场露面,这不但等于承认自己的堕落女人的地位,而且等于向社交界挑战,那就是说,永远和它决裂。” 他不能够对她说这话。“可是她怎么会不了解这点,她心里在发生什么变化呢?”他心中暗暗地说。他感到他对她的尊敬减少了,而同时意识到她的美的感觉却加强了。 他皱着眉头回到他的房间,在那把长腿伸在椅子上、正在喝白兰地和矿泉水的亚什温身旁坐下,他吩咐仆人给他也拿一份来。 “你刚才谈起兰科夫斯基的‘力士’,那真是一匹好马,我劝你买了它,”亚什温说,瞥了一眼他的同僚的忧郁的脸色。 “它的臀部下垂,可是腿和头——简直是不能再好了。” “我也想买它,”弗龙斯基回答。 谈论马的话引起了他的兴趣,但是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安娜,不由自主地倾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望着壁炉上的时钟。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叫我来说她上戏院去了,”仆人报告。 亚什温又把一杯白兰地倒进起泡的水里,喝了,随后站起来,扣上他的上衣钮扣。 “哦,我们去吧,”他说,他的髭须下面隐约露出微笑,由这微笑就表示出他了解弗龙斯基忧愁的原因,却并不重视它。 “我不去,”弗龙斯基忧郁地回答。 “哦,我一定得去,我和人约好了。那么,再见!要不然你就到花厅来;你可以坐克拉辛斯基的座位,”亚什温临出门的时候补充说。 “不,我有事情。” “妻子是累赘,假如她不是妻子的话,那就更麻烦了,”亚什温走出旅馆的时候想。 弗龙斯基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 “今天演什么?是第四天的演出了……叶戈尔夫妇一定在那里,我母亲多半也在。这就是说,全彼得堡都在那里了。现在她进去了,脱下了斗篷,走到了灯光下。图什克维奇、亚什温、瓦尔瓦拉公爵小姐……”他想像着,“我怎么啦?害怕了,还是把保护她的权利交给了图什克维奇?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愚蠢,愚蠢呀!……她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样的一种境地呢?”他挥着手说。 由于这动作,他碰了摆着矿泉水和白兰地酒瓶的小桌子,差一点把它打翻了。他想要扶住它,却把它弄倒了,于是愤怒地踢翻桌子,按了按铃。 “要是你愿意服侍我的话,”他对走进来的近侍说,“那你就记住你的职务。这样子不行。你应该收拾干净。” 近侍感到自己并没有过错,本想替自己辩解的,但是望了主人一眼,从他的脸色看出唯一的办法只有沉默,于是连忙弯下腰,跪在地毯上,开始把完整的和破碎的杯子和瓶子收拾起来。 “这不是你的职务;叫侍者来收拾吧,你去把我的燕尾服拿出来。” 弗龙斯基在八点半走进剧场。表演正演到精彩的地方。伺候包厢的老头替弗龙斯基脱下皮大衣,认出了他,叫他“大人”,并且建议说他不必领取衣证,要的时候叫费奥多尔就行。在灯火辉煌的走廊里面,除了伺候包厢的人和两个手臂上搭着皮大衣、站在门外听的听差以外再没有一个人了。从关得不紧的门里传来了乐队的小心的断奏的伴奏声,和一个发音清晰的女子的声音。门开开来,让包厢的那个侍者溜进去,那句快近结尾的歌词就清楚地传进了弗龙斯基的耳朵。但是门立刻又关上了,弗龙斯基没有听到那句歌词的结尾和伴奏的尾声,但是从门里面雷动的掌声知道这支曲子已经完了。当他走进那给枝形吊灯和青铜煤气灯照得通明的大厅的时候,闹声还继续着。舞台上的女歌星,裸露的肩膀和钻石闪烁着,鞠着躬,微笑着,由拉住她的手的男高音歌手帮助,抬起被人散乱地抛掷在脚灯之间的花束;随后,她走近一个光滑油亮的头发从当中分开的绅士,他正把长胳臂伸到脚灯那边去,把一件什么东西递给她,花厅和包厢里面的观众一齐骚动起来,身体向前探着,拍手喝彩。坐在高椅上的乐队长帮着把花束递过去,整理了他的雪白的领带。弗龙斯基走进正厅中央,站住了,开始向周围观望。那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注意那司空见惯的周围环境:舞台,喧闹和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剧场里的所有熟悉的、无味的、五光十色的观众。 在包厢里,照例是那些太太,她们后面是那些士官;照例是那些奇装艳服的女人,天知道她们是谁,还有那穿军服和大礼服的人们;在顶高层的楼厅里面,是那些龌龊的群众;在所有的观众里面,在包厢和前排里面,只有约莫四十个·体·面·的男女,于是弗龙斯基立刻把注意力转向这块沙漠中的绿洲,他立刻和他们打起招呼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一幕刚演完,因此他没有走到他哥哥的包厢去,却先走上正厅的前排,停在脚灯旁边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并排站住,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正弯起膝盖,用靴跟轻叩着脚灯,远远地看见他,就微笑着把他招呼过来。 弗龙斯基还没有看见安娜,他有心避免朝她那方向望。但是他从人们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知道了她所在的地方。他不露形迹地向周围望望,可是并不在寻找她;他预期着最坏的情形,他的眼光搜寻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幸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晚上没有到剧场来。 “你多么不像军人了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对他说,“倒像一个外交官,或是一个艺术家什么的了。” “是的,我一回了家,就穿上黑礼服了,”弗龙斯基回答,微笑着,慢慢地拿出望远镜来。 “哦,在这点上,实在说,我很羡慕你。当我从国外回来,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摸摸他的肩章,“我真惋惜失去了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