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下卷23-28章)(7)
时间:2007-02-12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冈日森格再一次受伤了,但仍然不是在脖子上,在另一边的肩膀上。它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能躲过脖子被切割就已经不错了,完全躲过进攻的虎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对方是獒王,是名副其实的虎贲之将、争锋之秀。六刃虎牙撕裂的伤口很大,血流如溪,把冈日森格两边的粗腿都染红了。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的助威高亢地响起来。獒王虎头雪獒的扑咬随之而来,冈日森格奋身跳起。都是比拼,都是速度,但这一次在獒王是进攻,在冈日森格是躲闪。当躲闪的速度超过了进攻的速度时,冈日森格安全地落在了地上。獒王的大嘴因没咬到什么而空泛地一张一合着,虎牙一次次龇出来,仿佛充满蔑视地说:有本事你跟我打呀,躲算什么本事。 冈日森格继续后退着,暂时离开了獒王利箭一样一跳一扑的射程,歪过头去默默地舔了舔自己的伤口。大黑獒那日走了过来,心疼地帮它舔着,血很快止住了。那边,大黑獒果日也要帮助獒王舔干脖子上的伤口,却被獒王虎头雪獒严厉拒绝了:别给我婆婆妈妈的。它是獒王,它高傲的心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同情。它目不转睛地盯着冈日森格,深幽幽怒冲冲的眼光梭镖一样投在对方的喉咙上,一派神秘难测的模样,一派忿神张牙的气度。它在盘算下一步的进攻如何开始,而这也正是冈日森格思考的问题。 但冈日森格的思考似乎并没有带给它智慧,因为智慧通常是通过冷静来体现价值的。它突然表现得非常焦虑烦躁,来回踱着步子,猛地跳起来,朝獒王狂奔而去,又戛然止步。然后就是狂吠,就像小喽哕藏狗那样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这完全是失态后的虚张声势,是作为一只藏獒所极端鄙夷的无能之举。獒王虎头雪獒奇怪了,一般藏獒都不这样,它怎么能这样?大概是被咬急了吧?大概是疼痛难忍吧?大概是疯了吧?或者,啊,或者是疑兵之计。獒王警惕地看着它,越看越不像有什么诡招,因为再诡的诡招也不能是自己咬自己吧?是的,冈日森格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它颠前踬后地狂吠着,突然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腿上,顿时就一跳一跳地瘸起来。它边瘸边吠,吠着吠着眼睛就不看獒王了,就把鼻子指向了天空,就站立不稳地坐下去,战战兢兢地畏缩了身子。 獒王虎头雪獒不再怀疑自己的判断,狞笑了一声,便风生水起,哗一下扑了过去,很轻松地把冈日森格扑倒了。它一口咬下去,虽然没咬住喉咙,但对方的脖子却无可回避地来到了它的大嘴里。为了防止冈日森格的四只爪子再次蹬踢自己,獒王这次没有骑在它身上,而是把身子旋风一样转过去,和对方的身子连接在了一个平面上,这个连接的点就是它的锋利的六刃虎牙。虎牙实实在在嵌在冈日森格的后脖颈上,歪躺在地上的冈日森格只能一次次徒劳地向空中蹬爪踢腿。 观看打斗的人们议论起来,都以为冈日森格的失败已成定局。强盗嘉玛措也不再呐喊助威了,高兴地喝着酒。父亲几乎是流着眼泪说:“看来冈日森格靠不住了。”麦政委说:“是啊,要想改变局面,还是得依靠我们人。不过狗也好,人也好,都是要用鲜血换取和平的。大家要做好准备,我们下面的工作非常艰巨。”獒王虎头雪獒也以为冈日森格不行了,它现在咬住的是对方的后脖颈,只要一换口,它就能咬住脖子下面的喉咙撕破气管,或者咬住脖子一侧的大动脉撕开喷涌的血闸。但冈日森格并不这么认为,它等待的就是獒王的换口。它觉得獒王一定会换口,而且会轻易换口,马马虎虎换口,因为獒王以为它疯了,已经在心里轻视它了。它以生命为代价,换回来的就是獒王这次麻痹大意的换口。 事情果然按照冈日森格的设想进展:换口的时候,獒王并没有谨慎地从皮肉里一点一点挪动它那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六刃虎牙,而是采用了拔出虎牙再次楔入的痛快淋漓的办法。遗憾的是它根本就没有痛快起来,张开的大嘴来不及合上,拔出的虎牙来不及再次插下去,仰躺在地的冈日森格就噌的一下蹿到了它的身子底下。这是等待已久的一蹿,它决定了下面的打斗要按照冈日森格的想法进行,而不能按照獒王虎头雪獒的想法进行。 冈日森格脊背上劲健的肌肉就像滑轮一样推动着它,它浑身金黄的獒毛就像飞鸟的翅膀一样推动着它,它粗蜷的尾巴伸直了就像一根支在地上的棍子一样推动着它,它们共同努力帮助冈日森格完成了这天神佑助的一蹿。 现在,冈日森格依然躺在下面,它的嘴对着獒王的小腹;现在,獒王依然骑在上面,它的嘴也对着冈日森格的小腹。不同的是,冈日森格结实的四爪在朝上用力蹬踏,而獒王同样结实的四爪却只能牢牢地踩住地面。骑在上面的獒王由于必须顾及对方四爪的蹬踏,一时不能马上下口撕咬对方的小腹,况且撕咬小腹是不磊落不道德不符合王者风范的,到底咬不咬,它还得考虑一下。躺在下面的冈日森格却什么阻碍也没有,来自心理的阻碍和来自敌手的阻碍都没有。它在獒王的胯下毫不犹豫地翘起了硕大的金色獒头,它面对可以撕出肠子的柔软的肚腹拔出了白花花的牙刀。但是它并没有下口咬在对方的肚腹上,这就是阴险诡诈或者叫智勇双全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它一口咬住的是对方的雄性特征,是男根,是能够让獒王激情澎湃让獒王传宗接代的生命的宝剑,是獒王之所以成为獒王的立足之本。就像遭到了电击,獒王虎头雪獒惨叫一声,倏忽而起,离开了冈日森格。 紫红色的獒血哗啦啦朝下流着,在明绿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串殷红的斑点。獒王叉开四腿站在地上,勾头一看,小腹那儿血肉模糊,一片空旷,抬头一望,自己的立足之本正在冈日森格嘴上滴沥。它狂怒已极,吼着,骂着,声色俱厉地叫嚣着,就像刚才冈日森格的失态那样,就像一只小喽哕藏狗那样:龌龊卑劣的家伙,疯狂变态的家伙,阴狠恶毒的家伙,你怎么能这样?骂着骂着就扑了过去。早有准备的冈日森格忽一下躲开了。接下来冈日森格叼着獒王的男根,炫耀似的东一飘西一闪,躲开了獒王的十多次扑咬,直到獒王幡然醒悟,慢慢地冷静下来。 “獒多吉,獒多吉。”强盗嘉玛措有气无力地喊叫着。獒王虎头雪獒好像没听见,呆呆地望着冈日森格的嘴,那儿有它安身立命的宝剑,那儿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獒王。不,雄根不是獒王,獒王是我呀。 獒王虎头雪獒大吼一声,轰轰隆隆地奔跑着,以它固有的堂皇正大的姿态扑了过去。它没有咬住冈日森格,反而被冈日森格咬住了。冈日森格迎扑而上,就在空中,一口咬住了獒王的喉咙。獒王大山一样仆倒在地,胡乱挣扎着,用激烈的反抗挑逗着对方狂野的杀心。冈日森格心说我知道你的扑咬就是自杀,你不想活了。我成全你,我用最快的撕咬让你最快地离开耻辱和痛苦。它使劲压着獒王,砉然一声撕开了獒王的喉咙,温暖的血和万丈浩气飞进而出,雄伟的生命和一世骄傲飞进而出,飞到天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太阳落山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落山的,但獒王虎头雪獒和雪山狮子冈日森格的战斗没有结束,它只好现在才落山。它一落山,天就黑了。本来它是早就应该黑的,但是它现在才黑。天用霞色烂漫的光明,照耀了西结古草原上一只不朽的藏獒一个伟大的生命走向死亡的悲烈一幕。幕前幕后的所有,天的眼睛都看到了,连藏獒的心和人的心也都看到了,然后就黑了。 父亲和麦政委死僵僵地立着,好像死去的不是獒王,而是他们。一阵黑颈鹤的呜叫破空而来,像是在提醒他们:不能啊,不能这样发愣。
第二十八章 父亲把伤痕累累的冈日森格和心疼地给它舔着伤口的大黑獒那日带在身边,有意无意地抚摩着它们说:“獒王用它的死给草原带来了和平的福音,就凭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感谢獒王,对得起獒王。放了吧,你们把藏扎西现在就放了吧,同时也取消把他逐出西结古寺和贬为流浪汉的决定,还有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不仅不能砍手,还要给他们来去西结古草原的自由。”麦政委欣赏地看着父亲,点着头说:“对,这些事情都应该一次性解决。”齐美管家刚翻译完,野驴河部落的头人索朗旺堆就抢先说:“那当然那当然,草原上的人说话是算数的,大格列头人,你说呢?”大格列沉默了半晌,伤感地说:“獒王没死的时候我说得太多了,现在它已经死了,我还能说什么?”父亲用同样伤感的口气说:“獒王是升天去了,你就当是好事儿,还是说说吧。”大格列头人说:“看来冈日森格的前世真的是一只阿尼玛卿的雪山狮子,我见过的猛獒多了,从来没见过它这么会打会斗的,连我们部落的战神牧马鹤也在向着它了,那就听神的吧。”说罢他回头冲着月色喊起来,“嘉玛措,嘉玛措,你在哪里啊我们的强盗嘉玛措?” 强盗嘉玛措没有出现。当大格列头人的声音传向远方的时候,一个骑手飞奔而来。 骑手跳下马背说:“走了走了,强盗嘉玛措已经离开这里了。”大格列头人问道:“他去哪里了?是不是獒王的死让他伤心了,他去给砻宝山神和砻宝泽战神哭诉去了?你去告诉他,他是伟大的强盗,他如果能够学会冈日森格的打斗本领,他就会更加伟大。”骑手说:“我不知道强盗去了哪里,我已经追不上他了。”大格列头人说:“那就算了吧,你现在去把藏扎西带到这里来,让他感谢神奇的冈日森格,感谢把神奇带到西结古草原的这几个外来的汉人。”骑手说:“恐怕不能了,强盗嘉玛措带着十个骑手已经把藏扎西绑走了。”大格列头人忽地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也站了起来。 大格列头人着急地挥着手喊道:“快去快去,追。不,把所有的骑手都给我叫来。”骑手们很快来了,训练有素地在头人面前排成了队。大格列头人忧心忡忡地说:“我们的承诺是山,说出去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怎么可以反悔呢?不讲信用的不是人,是狼,人身狼心的人,怎么还能见人呢?羞死了,羞死了。虽然复仇是天经地义的,但我们的祖先说了,在一切之上的,是神,在一切之下的,是人。人是神奴,必须服从神的旨意。神说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要砍掉的不是藏扎西的手。骑手们,我拜托你们了,赶快把不知轻重的强盗嘉玛措给我找回来,赶快把藏扎西给我请回来。藏扎西原来是西结古寺的铁棒喇嘛,曾经帮助过冈日森格,如今冈日森格胜利了,他说不定又要成为铁棒喇嘛了,我们怎么能得罪铁棒喇嘛呢?去啊,快去啊。”马蹄疾响,骑手们出发了。 一夜无眠。在牧马鹤部落的头人大格列的魔力图大帐房里,父亲和麦政委及其部下都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因为麦政委突然有了一种担忧:既然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不服气,他会不会悄悄摸进来暗算冈日森格呢?守卫在冈日森格身边的还有大黑獒那日,它坚持不懈地舔着冈日森格的伤口,舔得瘫卧在地的冈日森格似乎没有了痛苦,渐渐睡着了。 午夜时分,大黑獒那日突然闻到了什么,跑出帐房,和衔恨而来图谋报复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打了起来。它们的打架往往是不分胜负的,做小狗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打了几下,互相略有皮肉的损伤,觉得这样的交锋好没意思,就断然分开了。大黑獒果日知道报复冈日森格是不可能的,只好衔恨而去,卧倒在獒王虎头雪獒身边,一边默默流着泪,一边舔着獒王那白雪皑皑的高贵而蓬松的獒毛,一直到天亮。 黑颈鹤的呜叫嘹亮地响起来,新生的太阳悲惨地照耀着旧有的大地。大地上的藏獒之王虎头雪獒已不再迎着太阳健步奔跑了,它的灵魂已经升天,现在,骨肉也要升天了。当一群天使和厉神浑然一体的秃鹫望见牧马鹤部落的牧人点燃的桑烟,君临这里时,守了一夜的大黑獒果日最后一次舔了舔獒王的鼻子和被冈日森格撕烂的喉咙,恸哭着离开了那里。它要回到西结古去了,要告诉那儿的领地狗群:獒王死了。 秃鹫们没有马上吃掉獒王虎头雪獒,因为有几只秃鹫飞来这里时,看到地面上有一只老公獒正在往这里奔跑,那是失魂落魄、如丧考妣的奔跑,一看就知道是来奔丧来吊唁的。它们耐心地等着,一直等着。 大约中午的时候,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前,出现了灰色老公獒的身影。它是一路跑来的,累得一摇三摆,几欲倒地。它沿着气味的牵引直奔过去,穿过秃鹫让开的甬道,悄悄地趴在了獒王虎头雪獒威风依旧的尸体前。什么声音也没有,连喘气的微响都消隐在时间背后了。这是椎心泣血,悲痛到无以复加的表示。这样过了很久,灰色老公獒说:獒王啊,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死了,我一路跑来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说着它站起来,发出了声音。它号着,吠着,呜着,叫着,颤声呜咽着,抑扬顿挫着,这是它老泪纵横的哭声,直哭得远远看着它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父亲揉着眼睛说:“真没想到,藏獒跟人是一样的。”麦政委感动地说:“不一样,它们比人更实在。人会这样哭吗?人的哭很多时候是假的,尤其是哭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