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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眼最珍贵(5)



  罗拉来自阿德雷德,年近三十,颇具姿色。棕色发亮的皮肤,长长的黑色发辫,看上去有几分印第安女子的风貌。在她的诸多特色之中,有一项是,她的一只眼睛是绿色,而另一只则是褐色。有些人在绿色的眼睛里,会有一小片褐色,或是在棕色的眼睛里有一丝的绿色,但她有完整的一只绿眼和一只褐色眼睛,这是一种稀有基因,我不记得曾经见过。我还注意到在她那不容小觑的帆布背包上,有一枚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的徽章。罗拉够迷人,算得上独树一帜,让我忍不住要对她多看一眼,但她对机场上肤浅的萍水相逢显然不屑一顾,一心埋首于她的《寂寞的星球》(一本知名的旅游指南),忙着要读懂这个小岛。

  我的另一位同伴是比尔;我想他应该也提过他的姓,但我一转头就忘了。他已经五十好几,来自加州的蒙特雷市,他显然是个由年轻人负责供养的退休老人,手头宽裕,追求冒险。我很快为他勾勒出一幅图形,他是个典型的北美个性代言人,也就是毫无限制地、尽其全力体验世上的所有欢娱,而没有配偶、子女或密友之类的社会关系让他分心。比尔有点像个孩子。我记得,当时我想到有些人从来都不会长大,只是变得非常有钱——往往也非常年迈。

  来接我们的是个英国人,自称约翰。他身形壮硕,大约六十开外的年纪,不穿鞋至少也有六呎三吋高,一头灰色的头发,以及已经接近纯白的两旁鬓毛。后来我才晓得他并不是马拉福的员工,而只是和我们一样的观光客。因为园主正忙,所以他主动来接我们。他似乎很想赶紧认识新的客人。

  汽车不久便行过乡间小路,朝马拉福植物园驶去,我对当地的美景惊诧不已。该植物园内有十座茅屋,还有一栋总馆,散布在一座老旧的椰子农庄里。这些茅屋,在他们岛上被称为“布尔”,都建在山脊上,在茂密的丛林和摇摆的椰子树之间,俯瞰着大海。因此几乎无法从一座茅屋远眺另外的一座,或至少遥望别人的门。总馆的建造方式比较像是岛上传统的社区活动中心,墙壁四面开放,挑高的山形屋顶上盖着棕榈叶。它壮观的木头地板上有一个可以作为接待区的空间,有酒吧和餐厅,名称是响亮的“瓦纳纳福”,还有一片宽广的舞池。

  在登记进入旅馆的手续完成之后,我们在酒吧里一一接受欢迎,被献上椰子,外加一个绚丽的芙蓉花圈和一根草。我们坐在那里闲聊,而马拉福那天早上必须上班的人一一来向我们问好。“布拉!”他们说,“布拉!”在斐济群岛,人们经常将这句土著问候语挂在嘴上,以至它几乎已经成为一句口头禅。但比起大多数其他语言的相对文字来说,它的意义更为广泛。“布拉”可以代表的意义从“嗨”、“哈罗”和“日安”,到“你好吗”、“好好玩”和“再见”等等。

  每一个人都知道我叫“法兰克”,比尔是“比尔”,罗拉是“罗拉”。仿佛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以来,整个地方的人都没有事做,只是全心全意准备迎接我们的到来,让我们觉得像是精英一样特别。我们来到马拉福是打算涤净自我,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个人。比尔发现斐济文的“马拉福”意指“宁静详和”,罗拉则是想找个最合适的地方,去看看该岛名闻遐迩的鹦鹉。

  有人陪我经过一座游泳池,穿越棕榈丛,到布尔三号,片刻之后,我在阳台上坐了下来,望着大海,满心虔敬地品尝那今日世界已然寥落的自然珍宝。我指的是宁静——人类这个种族基本上已经将它完全根除。

  我终于又站在陆地上,虽然我实在无法感觉到自己已经确实降落,真正把那班飞机抛诸脑后——即使我已经确知,飞回纳地的班机上一定会有我的位置。我还处于一种坐立难安的恐慌之中,我相信自己永远无法摆脱这种精神状态。感觉起来像是我在享用一杯冒着泡沫、令人兴奋的透明酒精,但是心里明白,这回它绝不会离开我的身体。

  我听过医生变成忧郁症患者,登山的人患了惧高症,牧师失去他们的信仰。我也一样惨。我是个古生物学家,结果却怕起了骨头。我是个动物学者,却无法接受自己也是动物的事实。我是进化生物学家,却发觉很难忍受自己在地球上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我有半生的时间在检视哺乳动物残留的骨骸;带着穷根究底的热情,我将自己完全投入分析死去的动物残骸,而今我竟已经滋生出一种几近恐慌的恐惧感,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把我自己的一小堆骨骼,存到我所耽溺的同一群素材之中。我觉得自己已经破产,但是谈不上像是着魔一般,只是出现了绝对直觉的觉醒。释迦牟尼佛见到一个病人、一个老人及一具尸体。我在孩提时代便误打误撞地遇到一只森林里的小鹿尸体,而今——在纳地到马提一段惊险万状的飞行之后——旧伤再度见光。

  再一次,我将长长的影片转回到四十亿年前地球生命开始的时刻。我看的是自己的历史,我自己的祖先,而不只是我和那活在几亿年前的,小小有如哺乳动物一般的爬虫类之间的关系。而是要再往前,回到原始的爬虫类,两栖类,肉鳍鱼,无脊椎动物,并回到全世界第一个活着的细胞。我不仅是一个活在几亿年前,像哺乳动物一样的爬虫类的后代,同时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有着那么古老的基因。无论以细胞分裂,或是以生物化学转换流程,甚至以分子生物学来说,我都是未曾中断的长链中最后的一环。我逐渐明白,我的构造原理和那简单的单细胞有机体并无二致,它终究是我的祖先。严格说来,我只不过是一枚细胞的殖民地——一个重要的分别是,我的细胞比培养皿内的细菌更容易进行合纵连横的工作,它们的分化也比较大,因此比较能够进行较为激烈的责任分担。但是我,一样是个别细胞所形成,而且它们各自都是根据一个较低层次的共同起源,即遗传密码——那个杰出的计划,它埋藏在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单是遗传密码本身就代表着好几亿年来各种细微改变的累积,是轻率的核酸不经意的戏耍玩弄。然而就基因来说,我不过是完全相同的两个细胞所完成的巨型结构。至于这些超无性细胞繁殖系统是如何彼此联系?甚至是如何为了整体的最大利益而开启与关闭自己的基因?这是地球上的一个重大谜团。

  进化的真正策略只不过是个简单的事实,即每一个世代都只有一小部分能够成长存活;没有选择就没有进化。后代永远必须有所耗损,生存的永续战役,这都是进化的支柱。但是我坐在这里。我坐在大洋洲的一座小岛上,像一个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例外,像是连续得到一千次乐透彩券的第一特奖。我——我指的是我的系谱,我的族谱,我自己的未曾中断的接合子系列和细胞分裂——都经历千百万个世代而幸存。在每一个世代里,我都能够首先分裂我的细胞,然后繁殖,受孕或是产卵,然后在最后一个阶段,抚育下一代。假如在我那许多百万个祖先之间,只要有一个,例如在泥盆纪过着湿冷生活的两栖类,或是二叠纪的一只爬虫类爬在羊齿类植物之间,只要有一只在性成熟之前便倒毙——就像在挪威家中,那只可怜的小鹿——我就不会坐在这里的阳台上。别告诉我说我看得太久远,我还可以更往前去:在两三亿年前,只要有一次细菌细胞产生致命的突变,我就看不到白天的阳光。我是来自一个特定的细菌,完全来自那个细胞——且让我们称之为细胞ZYG31?郾514?郾718?郾120?郾211?郾212?郾091?郾514,在细胞殖民地KAR251?郾512?郾118?郾512?郾391?郾415?郾518之中,在一百八十度的子午线上,在热带魔羯座往北几度的地方。我绝不会有另一次机会,我绝对无法得到另一次机会。因此我历经好几十亿次的危险而侥幸存活,但是如此,就是这样,我的祖先们总是能够——哦,是的,哦是的——他们总是能够将基因的接力棒传过来,而且是毫发无损地,薇拉,总是能够安安稳稳地传将下来,虽然总是会定期微调,产生对后代最有利的变异。因此总是会有一个新的接力赛选手,还有下一棒,还有好几百万棒,面对最不可思议的几率,终于轮到我,但是还有新的一棒要来,还有另一棒,或许下一代会成长,虽然这不能算是我们的功劳,但终究要算上一笔,因此一再一再地,因为没有人会跌倒,每一个人都在护卫着自己,基因的棒子已经交过几亿棒。因为我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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