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第七节)(3)
时间:2021-12-09 作者:陈忠实 点击:次
“要是一时找不下合适的年轻人,我先撑着。”景藩老汉坚定不移地说。他知道,这阵儿绝对不能松口,脸上虽然强装着笑容,态度却更坚定:“我去不去奶牛场,关系不大!” “老同志,甭急。一个合同工嘛,让我们一个得力的大队干部去干,划算不划算呢?”王书记摊开手,比划着,企图说服急于把儿子塞进汽车驾驶室的老支书,“一个合同工,一个司机,好找!一个好干部,可真是不好发现培养哩……” 景藩老汉看着王书记在房子里踱来踱去,知道他为冯家滩大队新的干部人选在伤脑筋。你越是强调好的农村干部不容易培养,他就越是急于把儿子从冯家滩弄出去,一旦把腿伸进这个泥沼再要拔出来就难了。他的脑子十分清醒:决不能松口!便回答说:“合同是临时的,有了机会就能转正。” “转正……不那么容易吧?”王书记表示怀疑,“单是城镇青年,也是以参加集体性质的企业为主,农村户口的青年,要转办正式工人,不好办哩!” “人说,复转军人当中的困难户,国家照顾哩!”景藩老汉说,“咱……困难得很呀!” 王书记不再劝解了。看景藩老汉那么固执,把话再说得硬些,可能要伤这位老同志的感情哩。冯家滩党支部书记冯景藩同志的状况,他是清楚不过的:身体欠佳了,思想也难以适应已经发生了急剧变化的农村工作。老汉把三中全会以后党在农村经济政策上所作的重大调整,看成是对合作化的否定;把责任制总是叫成分田单干,那不仅仅是口语上的失误。这种思想状态,不是冯景藩老汉一个人的特殊反应,和他年龄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部如此。他想在冯家滩把老支书换下来,安置到适宜他工作的某个社办单位去,拿一份虽然不高、却可以保证老汉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无情无义啊!现在,老汉坚持要把儿子弄出去当合同工,公社书记的计划被打乱了。他想想之后,忽然问:“马驹自己愿意去吗?” “愿意。”冯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队时学会开车技术。他爱开汽车……” “那好。马驹愿意去开汽车,就去吧!”王书记作出决定了。凭着多年来的农村工作经验,他深知一条:把那些根本不安心农村工作的青年勉强留下来,没有一个能把国家和众人的事情办好。他畅快地告诉老汉:“你到办公室去盖章吧!就说我同意马驹走……” “好。”景藩老汉放心地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冯家滩暂时撑着。奶牛场……去不去……没啥……” “你还是去奶牛场。”王书记盯着老支书说,“按咱们原定的意见,不变。我已经给奶牛场打过招呼了。” 景藩老汉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走出王书记挂着竹帘的房门,来到熟悉的公社院子里。解放前,这儿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庙堂。解放后,泥像被搬掉了,门口挂上了河西乡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汉的入党宣誓仪式就是在“佛爷殿”里举行的;被搬走佛像的墙壁上,挂着镰刀锤子图案的党旗,他曾经和河西乡第一批加入党的庄稼汉子们庄严地举起攥紧的拳头……他走在已经扩大了住宅面积的公社大院子里,心里很不自在:王书记分明在为冯家滩大队党支部的后继人选发愁,为什么却不同意让景藩老汉暂时撑住局面的意见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党委王书记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把他看成是一个累赘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当年,冯景藩在冯家滩办起河西乡第一个试点社的时光,乡上县上领导们嘴里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够多亲切!你王书记调来河西公社才几年?你知道冯景藩为了办农业社熬过多少心血?你知道冯景藩在三年困难时期领着社员大战小河滩的壮举吗?你知道冯景藩从县里乡里领回去多少奖旗锦标吗?你知道中共冯家滩支部书记在“四清”运动中挨打受骂的委屈吗?你知道冯支书挂着木牌被斗争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没有叛党的情况吗?冯家滩生产搞不上去,怪他还是怪“四人帮”呢?……冯景藩走过院子,心里好恓惶!老了,成了让王书记嫌弃的累赘了!自己还有什么意思在冯家滩去撑那个局面呢?走到办公室的门口,老汉从腰里掏出会计冯三门写下的介绍信,毫不踌躇地走进门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