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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04节)(2)



    戈列尼谢夫第一个说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思想,认为米哈伊洛夫只不过是嫉妒弗龙斯基罢了。

    “他既然有·才·能,我们就不要说他嫉妒;但是一个宫廷里的人,一个富家子弟,而且又是一个伯爵(你知道他们大家对于爵位是深恶痛绝的),居然没有怎样费力,就比把整个生命都献给美术的他,即使没有超过,却也不相上下,这可使他恼怒了。尤其是教养,那是他所缺乏的。”

    弗龙斯基替米哈伊洛夫辩护,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他也相信这一点,因为照他看来,一个属于不同的、下层社会的人一定是嫉妒的。

    安娜的画像——他和米哈伊洛夫两人画的同一个人的肖像——本来应该向弗龙斯基显示出来他和米哈伊洛夫之间的差异的,但是他却没有看出这点。直到米哈伊洛夫画的肖像画成以后,他这才停笔不画安娜的肖像了,他断定现在再画也是多余的了。他继续绘着以中世纪生活为题材的画。而他自己和戈列尼谢夫,尤其是安娜,都觉得他那幅画很不错,因为它比米哈伊洛夫的画更像名画。

    在米哈伊洛夫一方面呢,虽然安娜的画像使他入迷,但是当绘画完毕,他不必再听戈列尼谢夫那套关于艺术的议论,而且可以忘却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他甚至比他们更高兴。他知道不可能禁止弗龙斯基拿绘画作消遣,他知道他和所有的艺术爱好者都有充分的权利,高兴画什么就画什么,但是这在他是不愉快的。不能禁止一个人去造一个大型的蜡制玩偶,而且去亲吻它。可是假如那个人带着这个玩偶走来坐在他所爱的人面前,而且开始爱抚他的玩偶,一如那位情人爱抚着他所爱的女人一样的时候,那位情人一定会很不愉快的。米哈伊洛夫看见弗龙斯基的绘画的时候所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感觉得又好笑,又好气,又可怜,又可恼。

    弗龙斯基对于绘画和中世纪生活的兴致并没有持续很久。正因为他对于绘画有充分的鉴赏力,所以不能够绘完他那幅画。停笔不画了。他模糊地感觉到它的那些缺点,起初虽然还不大明显,如果继续画下去,就会显露出来。他体验到戈列尼谢夫同样体验到的心情:戈列尼谢夫感到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就用这种话来不断地自欺欺人,说他的思想还没有成熟,他还在构思,搜集素材。但是这使戈列尼谢夫感到激怒和苦恼,弗龙斯基却不能够欺骗和折磨自己,尤其不能够使自己感到怨恨。凭他所特有的果断性格,他没有说明,也没有辩解,就搁笔不画了。但是没有这项工作,在意大利的城市里,弗龙斯基的生活,和因为他突然失去兴趣而感到诧异的安那的生活,就显得枯燥无味了。“帕拉佐”突然显得这样刺目地破旧肮脏,窗帷上的污点、地板上的裂缝、檐板上剥落了的灰泥,看来是那么不愉快,老是那个样子的戈列尼谢夫、意大利教授和德国旅行家都变得这样叫人讨厌,使他们不得不改变生活。因此他们决定回俄国,住到乡下去。在彼得堡,弗龙斯基打算和他哥哥把家产分开,而安娜打算去看她的儿子。他们预备在弗龙斯基的大田庄上度夏。

    十四

    列文结婚有三个月了。他很幸福,但是完全不像他所期望的那样。他处处发现他以前的幻想的破灭和新的意外的魅力。他是幸福的,但是进入家庭生活以后,他处处看到这和他所想像的完全不同。他处处感到这样一种心情,如同一个人叹赏湖上一叶小舟平稳而幸福地漂浮,等到自己坐上小舟的时候心情就有些两样。他发现:这并不只是平稳地坐着,毫不摇晃,人还得要思想,片刻不能忘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而且下面还有水,人还得划桨;他的不习惯划桨的手还会疼痛;只是看着容易,可是做起来的时候,虽说是非常愉快,却也是很不容易啊。

    独身的时候,他看见别人的婚后生活,看到他们的琐屑的忧虑、争吵、嫉妒的时候,他往往只是在心里轻蔑地讥笑。在他未来的夫妻生活中,他相信决不会有这种事情;就连他的结婚生活的外表形式,在他想来,也准会和别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出乎意外,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不但没有独树一格,而且,恰好相反,完全是由他以前那么轻视的极其琐碎的小事构成的,而现在,那些小事,违反他的意愿,却具有了异乎寻常的、无可争辩的重要性。列文看到要把所有这些琐事安顿好,完全不像他以前想像的那么容易。虽然列文自信对于家庭生活抱着最正确的见解,但是他,也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不知不觉地把家庭生活想像成完全是爱情的享受,既没有什么东西来妨碍它,也没有什么琐碎的忧虑来分心。在他设想起来,他应当从事他的工作,而在爱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应当被热爱着,再也没有别的了。可是又同所有的男子一样,他忘记了她也需要工作;因此他很诧异:她,他那富有诗意的、美丽的基蒂,怎么在结婚生活的头几个星期,甚至在头几天,就能够想起这件事,记起那件事,为桌布、家具、来客用的卧具、餐具、厨师和餐膳之类的事情忙个不停。还在他们订婚的期间,她就坚决拒绝到国外去,决心回到乡下,好像她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事,而且除了恋爱还能够想到别的事情,她那种坚决的态度,就已经使他惊异了。这事当时很使他不快,而现在她的琐碎的操心和忧虑更使他加倍地不痛快了。但是他看出这在她是必要的。因为他爱她,所以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而且还嘲笑这种家务事上的操劳,但是对于这些,他又不禁从心里赞美。他嘲笑她怎样布置从莫斯科搬运来的家具,怎样重新整顿他的和她自己的房间,怎样悬挂窗帷,预备客人和多莉用的房间,怎样给她的新使女安排一个房间,怎样吩咐老厨师做饭,怎样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争吵,把贮藏室从她手里接管过来。他看见老厨师是怎样叹赏地微笑着,听她的没有经验的行不通的命令,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看到这位年轻主妇的新的布置是怎样沉思而慈祥地摇着头。他看到,当基蒂边哭边笑地跑来向他诉说她的使女玛莎还把她当小姐看待,因此谁也不会服从她的时候,她是特别地可爱。这在他看来是可爱的,但也是奇怪的,他想假如没有这些就更好了。

    他不知道她婚后心情上所起的变化。在娘家她有时想要吃什么好菜或是糖果,可是不能够如愿,而现在她要吃什么就可以随意吩咐,可以随意买多少磅糖果,花掉多少钱,而且高兴定制任何一种点心就可以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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