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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五部 第03节)(2)



    “看见你,我多么高兴呀!”弗龙斯基说,在亲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结实的雪白牙齿。

    “我听到了弗龙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我真是非常高兴!”

    “我们进去吧。哦,把你的近况告诉我。”

    “我在这里住了两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龙斯基很感兴趣地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照着俄国人通常的习惯,不愿意仆人听见的话,不用俄语说,他开始说法语。

    “你认识卡列宁夫人吗?我们在一道旅行。我现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语说,注意地打量着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虽然实际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来这里很久了吗?”他补充说。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龙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个正派人,他会用合情合理的眼光来看这事情的,”弗龙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谢夫脸上的表情和转变话题的意义,这样暗自说。“我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件事的。”

    在弗龙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中间,他一遇见生人,总是暗暗问自己这个生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安娜的关系,他发现他遇到的男子们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问他,问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这事的人,他们究竟是怎样个看法,无论是他,无论是他们,都一定会茫然不知所答的。

    实际上,那些在弗龙斯基看来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说不上有什么看法,而只是像有教养的人们应付那些从四面八方包围人生的各种复杂而不能解决的问题一样来应付这个;他们应付得彬彬有礼,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问题。他们装出这样一副神气,好像他们完全理解这种处境的意义和重要性,承认它,甚至还赞成它,但却认为把这一切表白出来是多余的和不适当的。

    弗龙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谢夫是这一类人,因此遇见他,他是加倍地高兴。而且实际上在戈列尼谢夫引见给卡列宁夫人的时候他对她所采取的态度正合弗龙斯基的心愿。显然,他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话题。

    他以前不认识安娜,被她的美丽,特别是被她那种安于现状的坦率态度所感动了。当弗龙斯基引戈列尼谢夫进来的时候,她脸红了,而弥漫在她那坦白而美丽的脸上的这种孩子气的红晕使他非常喜欢。但是他特别高兴的是她立刻坦率地把弗龙斯基叫做阿列克谢,好像是有心这样,以免别人误会似的,并且说他们就要搬进他们刚刚租下、这里称为“帕拉佐”的房子里去。对自己处境怀着的这种安之若素的直率单纯的态度使戈列尼谢夫很喜欢。望着安娜的温和快活、而又精力旺盛的举止,而且又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弗龙斯基,戈列尼谢夫感到他十分了解她。他觉得他了解了她自己怎样也不能了解的东西:就是她使她丈夫陷于不幸,抛弃了他和她的儿子,丧失了自己的好名声,她怎么还能那样精力饱满、愉快和幸福。

    “旅行指南里也记载着的,”戈列尼谢夫提及弗龙斯基租下的“帕拉佐”,这样说。“那里有丁托列托①晚期的杰作。”——

    ①丁托列托(1518—1594),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再到那里去看一看吧,”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我很高兴;我就去戴帽子。您说热吗?”她在门边站住,询问地望着弗龙斯基说,鲜艳的红晕又弥漫在她的脸上。

    弗龙斯基由她的眼光看出她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态度对待戈列尼谢夫,因此害怕她的举止不符合他的愿望。

    他长久地、温柔地望了她一眼。

    “不,不很热,”他说。

    她感觉得好像她全都了解了,尤其感觉得好像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向他微微一笑,她迈着迅速的步子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两人的脸上都现出了踌躇神色,好像戈列尼谢夫——他显然很叹赏她——想要说句什么同她有关的话,可是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而弗龙斯基又希望又害怕他这样做。

    “那么,”弗龙斯基说,为的是要开口谈点什么。“你在这里定居下来了吗?你还在做那种工作吗?”他继续说,想起来他听说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什么书。

    “是的,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说,听到这个问题,快活得红了脸。“那就是,说得确切一些,我还没有写;我在作准备,在搜集材料。这本书涉及的范围要广泛得多,而且几乎触及所有的问题。在俄国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的后代,”于是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地、热烈地述说起他的观点。

    弗龙斯基因为连《两个原理》的第一部都不知道——作者是把那当作名著来述说的,——所以开头弄得很窘。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闸述他的见解,而弗龙斯基虽然对于《两个原理》一无所知,却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时,他就颇感兴趣地倾听着,因为戈列尼谢夫很有口才。但是弗龙斯基看见戈列尼谢夫谈他深感兴趣的题目时那种易怒的兴奋神情而感到惊骇和激怒了。他越往下说,他的眼睛越发光,他就越急于反驳假想的论敌,他的脸也就越显得激动和愤慨。回忆起在学校里总是名列前茅、消瘦、活泼、善良而又高贵的少年戈列尼谢夫,弗龙斯基简直不理解他发怒的理由,而且他也不赞成这个。他最不高兴的是戈列尼谢夫,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人,竟会把自己放在和一些使他愤慨的拙劣作家同等的地位。这值得吗?弗龙斯基不高兴这个。但是,虽然如此,他感到戈列尼谢夫是不幸的,他替他难过。在他的容易激动的、相当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出不幸的、几乎是精神错乱的神色,他连安娜走进来也没有注意到,还在急忙地、热烈地继续述说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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