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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十章)(2)



    天一,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明白我说的,对吗?

    那天十一点过了,田董事长还没有赶到,我只能告辞。跟刘父握手的时候,刘畅突然说要跟我一起走,回学校去住。父亲要他留下等母亲,他说睡得太少第二天上课他会打瞌睡。我也替他儿子求情,离高考只有五个星期了,尽量保证他的睡眠吧。

    你当时一定就站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看见我把车开过来。刘畅说,谢谢你了,让我过了一道难关。他还没有下车的意思,我嘱咐他马上洗漱睡觉。此刻我想到了你,又加上一句,能睡着是福。我知道的严重失眠患者在高三年级就有四五个。他好像知道我想到了你,目光有点古怪地看着我。我再次催他走,他委屈了,说就这样单独坐一会儿不行吗?他就那么古怪地看着我,我摸摸他的头发,说,乖,听话,快去睡吧,已经不早了。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嘴唇上,喘气一阵比一阵急。我要抽手,他攥得更紧,把嘴唇搁在我手背上说,三天前他在操场上一直等我,不懂我为什么让他空等。他又说,其实他知道那天我带邵天一出去了,并知道我每星期四都带你出游,在外晚餐,过一个二人世界的夜晚。我解释说那天我确实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他笑笑说,没想到我也会像小女生一样扯谎耍赖,你看过刘畅那种笑法。他说他发现我为你撒谎若干次了。那天晚上约我到操场上不过是要跟我聊模仿签字的事,他一干完那件恶作剧就后悔了,想跟我讨论怎么办,是不是去找两个受骗的老师自首,再求个饶,阻拦他们跟家长告刁状,可是我没有赴约到操场上。第二天滕老师就向他父亲告了状。

    我随他握着我的手,随他把脸贴在我肩膀上。我承认我非常喜欢这个纯情明朗的男孩,他跟你对比,他的缺点恰恰又都是优点,比如说简单、幼稚、调皮、吃不起苦头,并且轻信。而你所有的缺点也在对比他时成了你的优点:老气横秋就是成熟,偏执源于你的坚韧,缺乏安全感使你不相信任何轻易得到的甜头。

    那天夜里,刘畅第一次亲吻我,在我的脖子侧面长时间地吻了一下。然后他拉开车门,下车了。也许这一切都发生在你视野里。这一切激发出你绝望的举动:你跟着我的车跑到我家,在门口用手机给我发信息时还没有计划进门后要说什么做什么。你一定没有预感到自己会那样大哭,会把自己哭倒在地。我被你哭傻了,被你也哭出了眼泪。你哭得太投入,没有注意到我也在陪你掉泪。女人总是会陪人伤心,何况我陪同心碎的是你——我寄托了两年复杂和混乱疼爱的男孩。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断续闪过:我是什么优秀教师呢?我连做教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太多地参与到学生的感情生活中去了,给予了多过知识的东西,太多的多过了知识!我有着什么样的野心啊?做精神领袖式的班主任?可我实际上是在填补你们的感情和亲情空缺,你们似乎缺失的,我似乎就补了缺,把一个教师的角色弄得似是而非。我惯坏了你,刘畅,你们全班,娇纵出你们对我的依赖性。少年的依赖性是危险的,对恋人、母亲、姐妹,甚至对祖母,所有的依赖性像毒瘾一样,断不了根,此刻,你紧紧抱住我的时候,就是你的毒瘾大发。我用一个个带着爱的信息撩拨你,引诱你,是我引诱你对我的爱上了瘾,你对这爱的需求量不可救药地渐渐增加,到了无节制的地步,就在那天夜里,我看见爱的毒素怎么消耗了你。天一,你和畅儿都是我的毒素的牺牲品。但我在把那份似是而非、不伦不类的疼爱给你们时,我是真诚的,丝毫不知道它有毒。

    当我知道刘畅杀害了你之后,我才明白事情糟到什么地步。我帮你们模拟出了这么一个雌性怪物,她综合着滥情的恋人,无原则的母亲,不负责的姐妹,不懂营养要素而一味塞糖果的老祖母。世上没有人比这雌性怪物更不吝惜爱,但那是多么廉价的爱,比几毛钱一大捧的棉花糖还廉价。

    天一,你知道我现在在做逃犯。我逃离了学校,离开所有声讨我的媒体和认识我的人来到山里。我常常想到要替你们报仇,杀掉这个提供你们爱情毒素的雌性怪物。我只是还没有想清楚,要是杀了她,叮咚是不是会更悲惨,我的父母会不会更绝望。叮咚眼下在她外婆外公的监护下生活,她的母亲在网络和报纸上臭名昭著,她才十二岁,因为总是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藏着脸,是为她的母亲藏着脸,所以把自己的姿态重塑了,一个微微驼背的怯懦少女。

    就像此刻一样,我常在夜间给自己回放你和畅儿的手机信息。你的信息总写得那么含蓄,又那么浓郁。看着你这些信息,我会突然质疑一切,包括你的死亡。我有时会突发奇想,按照你的手机号给你拨号,或者发一条信息,看看是不是真的再也得不到回复?再也听不到你低回的嗓音?难道我不可以模拟?模拟一个你?就用你这些仍然活着的信息?

    “今夜难眠,我走出家门,居然看到了星空。城市的夜晚被灯光污染,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不知道你睡了没有?假如没睡,往窗外看一眼,今夜有星星。”

    那是你最初给我写的短信,里面都是爱,都是太含蓄的爱,你看,我一直保存着它。接下去的信息说:“感激你,带我到你父母家里。我再也不好奇:谁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

    怎么能相信你此刻不再活着?连两年前的那一天还有声有色地活着呢!那一天你第一次到我父母家,跟我父亲下棋,又跟他聊了半小时的乔丹……你帮我母亲择菜,我母亲突然拉起你的手,说这么大的个子,手长得这么秀气,一定是舞文弄墨的一生了,然后我母亲哼起她们学生时代的歌,你居然会唱,跟着就唱起来。我母亲高兴极了,说:“心儿!这个孩子给我做干儿子算了!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儿子!”我知道你是花了大力气在哄老人开心,平时你的沉默就是一座别人攻不破的堡垒。我当时接着母亲的玩笑说:“怎么给您当干儿子?辈分错了!认也该认干外孙!”我看到你那招牌式的阴郁突然又回来了。你不愿意跟我差一个辈分。从一开始你就在心里为我减岁数,我们的关系近一点,你就更加减得狠。

    那天之后,我常带你去我父母家。你开始依然故我,难得开口,沉默到自己的阅读和演算中。母亲偷偷问我,你为什么不开心?我叫她别管你,你就那样,但她总是找茬跟你逗几句,有时给你递一点零食,有时送一杯饮料,这都是她刺探你情绪的借口。我母亲是那样一个人,一旦她身边有人不开心她就看成她自己的过失。我告诉她别去打扰你,你家里环境不好,父母老吵架,所以是为了躲清净来读书的。母亲似信非信,因为她很少看到沉默如你的少年。我想,假如她知道你的话都在手机信息里,不知会怎样感触。我还想,正因为手机成了你的口舌,你在表面才那么缄默。也许除了我,没人知道手机信息是你的另一个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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