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出嗣(2)


一语既出,嫔妃们皆是敬服。绿筠率先起身,领了一众人等行礼:“皇后娘娘教诲,臣妾们谨记在心。”
玉妍伫立其中,未曾躬身,愈加显得格格不入,她只得屈身福了一福:“臣妾明白了。”
如懿拨一拨手边小几上珊瑚釉粉彩花鸟纹瓷瓶里供着的一大把几欲滴露的红色芍药,翠茎红蕊,映叶多情。她温和的笑容中带了一丝沉郁的告诫:“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许多事繁华得意只在一时,妹妹们也不必过于执着眼前,还是多求一求后福吧。”她说罢,站起身来,意欲转入内殿。可是才一迈步,脚下一个踉跄,人便斜斜滑了下去。
容珮惊叫一声,忙忙和扑过来的海兰一起牢牢扶住,一迭声唤道:“太医!快请太医!”
如懿的不适晕眩,自然引来了皇帝的关照与陪伴。她闭目和衣躺在床上,听着皇帝的脚步挟着风声而入,不觉含了一丝浅笑。
江与彬跪在床前请脉良久,却是一脸喜色,向急急赶来的皇帝道:“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并非凤体不适,而是有喜了!而且已经三个月了。”
窗外的石榴树影映在湖碧窗纱上,风移影动,花枝姗姗,欹然生姿。如懿一脸惊诧与意外,想要笑,却先落了晶莹的泪:“臣妾这几个月晕眩烦闷,原以为是生璟兕的时候落下的病根,没想到竟是有喜了。”她握住皇帝的手,依依道,“皇上,是不是璟兕在天有灵,怕臣妾与皇上膝下寂寞,所以又转世投胎,来做咱们的孩子了。”
因着两位公主早夭,皇帝郁郁多日,如今听闻如懿再度有孕的喜讯,常日阴霾一扫而空,拥着如懿的肩,眼中不觉泛了泪光:“是。璟兕知道咱们想她,所以又回来了。”
海兰与忻妃陪在如懿身边,一脸惊喜,忻妃更是忍不住感泣:“还是皇后娘娘好福气,这么快又有了孩子。这样臣妾也有些盼头了。”她的眼泪还在腮边,继而愤愤不平,“还好刚才愉妃姐姐和容珮扶得快,否则皇后娘娘受了嘉贵妃的闲气,头晕脚滑,伤了腹中皇嗣,可怎么是好?”
海兰亦抚着心口,后怕不已:“还好皇后娘娘没事,否则嘉贵妃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皇帝微笑的眼波倏然转为薄怒:“怎么?嘉贵妃才解了禁足,便又惹是生非了么?”
海兰郁然长叹,却只道:“嘉贵妃的性子,皇上还不知道么?一向是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便由着自己的!”
此时,绿筠领着众人候在廊下,并不敢进来多问,只预备着随时陪侍。
玉妍不耐烦道:“天气这么热,咱们还要守在这里多久?说来皇后娘娘的凤体也太娇弱了,只是晕眩,又未跌倒!”
绿筠心中愤懑,别过脸不理会她,只向婉嫔道:“也不知娘娘身子如何了?无论多久,咱们都是要等的。”
殿中敞亮,外头的一言半语偶尔落进,像投进湖心的石子,泛起涟漪点点。皇帝起身推窗,转眸向外,庭中绿瘦红肥开得真人,花枝曳曳处落下一蓬蓬水墨似的影子,生出几许清凉。不远处重重花影之后立着金玉妍,一袭宝石蓝片金葡萄花彩宫装衬得窈窕宜人,正握着一柄刺绣洒金牡丹团纱扇,在树下悠然观望花落,毫无关切之意。
皇帝鼻翼微张,冷然道:“中宫凤体违和,嘉贵妃还能如此悠然赏花,真是全无心肝!说!她到底如何冒犯了皇后?”
海兰看着含怒的皇帝,有几分畏惧,藕荷色的衣裙盈然一闪,退后几步道:“事关皇子。臣妾身为人母,不宜多言。”
皇帝略略点头,正要再发问,忻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悲悲切切道:“皇上,臣妾的六公主死得不明不白,臣妾不敢胡乱猜疑是谁暗害。但是嘉贵妃出言不逊,臣妾不敢不言了。”她一字一字,含了蕴蓄多时的恨与怨,一并吐在了字句中,“臣妾以下所言,皆为嘉贵妃今早大放厥词所说,臣妾不敢添加一字半句。请皇上明鉴。”她俯身三拜,模仿着嘉贵妃的口气道,“本宫的儿子行八行四本就是占了好运气的。太宗皇太极是皇八子登基,先帝雍正爷是皇四子登基,皇上也是皇四子登基。本宫的孩子再不成器,有祖宗这样的福泽庇佑,也差不到哪儿去的!若是有幸能将这福泽一脉相承下去,也是情理之中啊!”
有长久的静默,只听得风声簌簌入耳。他的声音极缓极缓:“你们身在后宫,有许多前朝的事,朕不便多说。但是如懿,你是皇后,也该知道一些。”
如懿见皇帝如此郑重,肃然道:“皇上说,臣妾便听着。”
皇帝施施然立于窗下,一身松石蓝刻丝暗金柏纹的长袍,只用明黄带子松松系住,越发长身如岩下松,优雅中不失赫赫之气。然而他的面色却如那松石蓝的缎子,暗沉沉地发闷:“前些日子李朝来贺,提起朕是否有立太子之意。朕也不便多言,便打发了。谁知前几日朕单独召见李朝使者,那人却说……”皇帝深吸一口气,语调更沉,“却说起孝贤皇后生前两位皇子早夭,朕既爱重永珹,何不出继永珹为孝贤皇后嗣子,来日孝贤皇后灵前,也可有人祭祀供奉!”
海兰在皇帝跟前一直讷讷不肯多言,听到此节,亦隐隐失色:“皇后娘娘己有嫡子,永珹若出嗣孝贤皇后为子,岂不宫中有两位嫡子,既是异母所生,长幼有别。哪怕来日无事,只怕也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忻妃自是年轻,又出身官宦门第,自然晓得其中利害,陡然扬眉厉声:“皇上,若四阿哥出继为孝贤皇后嗣子,那么得逞之后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如懿靠在金丝攒海棠芍药厚缎软枕上,微笑如冬日湖上冷冷薄冰,纵然冰上暖阳融融,冰下却依旧水寒刺骨,汹涌流动:“孝贤皇后为嫡后,臣妾为继后,臣妾的孩子自然不能与孝贤皇后之子比肩了。臣妾真的很想知道,皇上盛年,他们这般苦苦不放,到底是为着什么?”
皇帝的面上有着异乎寻常的平静,而眸中却有着凛然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他继续道:“自李朝来见,朝廷里也渐渐不大安宁,总有那些不大安分的人窥探朕的心意,说起早立太子之事。”
如懿凝神片刻,掀开覆盖在身的湖蓝华丝锦被,凛然跪下道:“皇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何须早立太子!何况自先帝爷起,即便有合意的储君人选,也是放置在‘正大光明’的匾额之后,待到龙驭宾天后才能开启,以免再出现康熙爷时九子夺嫡的惨状。说这样话的人,岂非诅咒皇上?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负手而立,手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难看的苍白。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说这样话的人,的确罪该万死。朕有嫡子,何须商议立太子之事。来日水到渠成之事,不必再有异议了。”
如懿的脸色白了一白,郑重俯首,恳切道:“永璂才三岁,不比孝贤皇后的两位嫡子,幼年伶俐。哪怕是中宫嫡子,也得好好请师傅教导。能不能有出息,还得成年才看得出来。”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