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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花(2)


如懿心头一哆嗦,正欲说话。皇帝看向她的颜色已有几分不满:“皇后难道对这样的不忠之人还心存怜悯么?”
如懿还如何敢多说,只得道:“臣妾不懂政事,只是想,若于文字上如此严苛,天下文人还如何敢读书写字呢?”
“要读就读忠君之书,要写就写忠君之字,如若不然,朕宁可他们个个目不识丁,事事不懂!”
有清风乍起,身上浅紫色棠棣花样的袖口随风展开,飘飘若举,宛如蝴蝶扑扇着阔大的翼,扇得她的思绪更加烦乱。如懿有一瞬的出神,难怪天下男子都喜欢单纯至无知的女子,这样捧在手心,或弃之一旁,她什么都不懂,亦不会怨,不比识文懂字的女子,情丝剔透,心有怨望,才有班婕妤的《团扇歌》,才有卓文君的《白头吟》。
她微笑着,无知无觉的女子,或许叹息几声,哀叹命运不济也便罢了,如何说得出卓文君一般“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话呢!这样的才女,固然聪慧玲珑,自然也不够可爱了。
皇帝蹙眉:“皇后,你在笑什么?”
如懿心中一凛,那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臣妾在想,臣妾也喜读诗文,以后更该字字篇篇都小心了。”
皇帝拂袖道:“本就该这样。朕想起胡中藻乃朕先前的首辅鄂尔泰的门生。虽然鄂尔泰已死,但他认人不清,朕已下令将其牌位撤出贤良祠,以儆后人。
如懿口中应着,看着眼前勃然大怒的男子,心思有片刻的恍惚。曾几何时,那个与自己一起谈论《诗经》、一起夜读《纳兰词》的男子呢?他温文尔雅的风姿,怎么此刻就不见了呢?
仿佛记忆中关于他的已越来越模糊,最终也只幻化为一个朦胧而美好的影子,凭自己旖念。
或许,眼前的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吧,只是他在意的,再不只是那样美丽如萤火虫般闪烁的文字,而是文字背后的忠诚与稳固吧。
最后,皇帝以一言蔽之:“不管是谁,不管他身在何处。只要悖逆朕的心意的,朕都容不得他们,必定一一征服!”
皇帝的话,自此便开启了平定寒部之战,自然,那也是后话了,然而眼前,如懿只听的皇帝说:“朕平定准噶尔大喜,万国来贺,嘉贵妃金氏的母族李朝也不例外,前朝后宫皆有庆典,这样的场合,嘉贵妃若还禁足不出席,恐怕李朝也会担心,有所异议。”他停一停,有几分为难,看向如懿,“毕竟,璟兕之事并非证据确凿,不能认定了是嘉贵妃所为。”
若是不怪嘉贵妃,又能怪谁呢?如懿满心冷笑,脸上却只能强忍着,露出温婉神色,她太过于明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决定的事,又是关乎颜面的事,有何可辩驳的呢?她不屑,亦不欲在这种小事上反对,便以更谦和的笑容相迎:“皇上思虑周全,皇上决定便是,臣妾没有异议。”
皇帝的神色放松了许多,赞许道:“皇后贤惠。”
如懿的笑,柔婉得没有任何生硬与抵触的棱角,怎么能不贤惠呢?在宫中浸淫多年,从姑母而始,有太后点拨,又朝夕见孝贤皇后的模样,她再愚昧冥顽,也该学的些皮毛了吧?于是她索性道:“嘉贵妃禁足后一直是以常在的位分对待,既然黄色要顾着她和李朝的颜面,索性还是恢复贵妃的待遇吧,免得她遇上母族的人抱怨起来,说咱们表里不一委屈了她。”
皇帝不悦地轻嗤:“出了这样的事,嘉贵妃还敢说嘴么?”然而他还是答允了如懿,嘱她细细办妥。
如懿欠身从养心殿告退,三宝便迎上来道:“愉妃小主已经到了翎坤宫,在等着娘娘呢。”
如懿面无表情,只是口中淡淡:“她来得正好,本宫也有事要与她商议。”
三宝见如懿如此神色,知她有不喜之事,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扶如懿上了辇轿,伺候着回去了。
长街夹道高墙耸立,透不进一缕风来,天上连一丝云彩也无,日头热辣辣地泼洒着热气,连宫女手中擎着的九曲红罗黄凤伞也不能遮蔽分毫,如懿斜在辇轿上,听着抬辇太监们的靴底喋喋地刮着青石板地面,越发觉得窒闷不已。
过了长街的转角,便望得见后宫的重重飞檐,映着金灿灿如火的阳光,像引颈期盼的女人渴望而无奈的眼神。
如懿不知不觉便轻叹了一口气,转首见角门一侧有女子素色的轻纱裙角盈然飞扬,人却痴痴伫立,啜泣不已,在这泼辣辣的红墙金日之下,显得格外清素。
如懿眼神一飞,三宝已经会意,击掌两下,抬轿的太监们脚步便缓了下来。三宝望了一眼,便道:“皇后娘娘,是祈嫔小主。”
如懿有些意外:“祈嫔才出月子不久,怎么站在这儿,也不怕热坏了身子。”
三宝连忙道:“娘娘忘了?前两日祈嫔小主宫里来报,说祈嫔小主没了公主之后一直伤心,所以请了娘家人来说说话。这不,祈嫔小主大概是刚送了娘家人回去吧。”
如懿微微颔首,示意三宝停了辇轿,唤道:“祈嫔。”
祈嫔尚在怔忪之中,一时没有听见,还是伺候她的宫人慌忙推了推她,祈嫔这才回过身来,急急忙忙擦了眼泪,俯身行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如懿苦笑:“如今本宫还有什么可安的,还不是与你一样么?”
一句话招落了祈嫔的眼泪,她泪眼朦胧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白色山茶花的花瓣,再美,亦是带了薄命的哀伤。
如懿步下辇轿,取下纽扣上系着的绢子,亲自替她拭去腮边泪痕:“才出月子,这样哭不怕伤了眼睛么?”
一语未落,祈嫔抬起伤心的眼感激地望着如懿:“皇后娘娘,这样的话,除了臣妾的娘家人,只有您会对臣妾说。”
如懿执着她的手,像是安慰自家小妹。她婉和道:“咱们原本就投缘,如今更是同病相怜,不彼此安慰,还能如何呢?”她停一停,“送了家里人出宫了?”
祈嫔点头:“是。家人进宫也只能陪臣妾一个时辰,说说话就走了。”
如懿温然道:“本宫同意你家人进宫,是为舒散你的伤心,好好宽慰你,而不是更惹你伤心。若叫你难过,不如不见也罢,且你不是足月生产,而是受惊早产了六公主,更要好好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祈嫔死死地咬着绢子,忍不住呜咽道:“皇后娘娘,臣妾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臣妾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六公主的脸。她一生下来就比小猫儿大不了多少。脸是紫的,人也皱巴巴的,可臣妾看她一眼,就觉得她像足了皇上和臣妾,她是个好看的孩子,臣妾心疼她,可是她不肯心疼臣妾,才活了几天就这么走了。”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如懿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如懿的心一阵一阵哆嗦,“臣妾就是想着她,睡不着的时候想,睡着了又想,可是臣妾与她的母女情分就这样短,臣妾就是想不明白,她在臣妾肚子里长到这么大,千辛万苦到了人世,难道就只为了或这么几天就丢下臣妾去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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