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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六章)(2)



    晚饭时我母亲打听了你全家的情况。你在国外有一个舅舅,在北京有个姑姑,爷爷得过中风,所以让奶奶老是忙不过来,没有工夫管你这个孙子。加上你母亲跟婆婆的关系从你婴孩时期就开始紧张,因为她看不惯你奶奶喂你吃饭的方式:把一口饭先放在自己嘴里含一含,等到不烫了才送进你嘴里。你嘻嘻笑着说:“可不是嘛,确实恶心,一口饭在装了假牙的嘴里过一遍!”然后你龇牙咧嘴,叮咚也跟着龇牙咧嘴,突然问她外婆,是不是也在她婴孩时期对她干过同样的恶心事,我母亲轻轻拍了叮咚一巴掌说:“打你这小没良心的!”

    我父亲也笑起来,低声附和一句:“指望现在的孩子有良心啊?”

    我母亲问我为什么不把天一带来,你一下子抬起头。我注意到你的神情突变。老太太提到邵天一的亲热随意口吻几乎是家人式的。下面几分钟,你心思跑了,闷头吃白饭,我母亲给你夹菜,你先是一惊,接着扫视一圈,似乎把餐桌边几个人又重新认了一遍,主要是把我重新认识一遍。

    我早该知道,事情就是在那时开始乱的。

    饭后叮咚看电视,你拿出书本,问我哪里可以自习。我把你带到父亲的卧室兼书房,笑着跟你解释,老两口已经不能同时作息了,因此他们一共两间屋,两间都是他们的多功能室。你说对不起,因为即临的模拟考让你没把握,只能抓紧时间,尽量准备得充分些。你眼睛太透明了,沉到心底的心事都能让我看到。你眼睛在诘问:“你不是我一个人的‘心儿’吗?难道除了老丁老师和老丁师母,还有一个人叫你‘心儿’?并且是插在我前面叫……”我笑了一下说:“快去复习吧,我要去帮我妈洗碗收拾厨房了。”你明白我明白了什么。我也知道,我的明白没有偏差。我们俩离得那么近,生物电的交流都能感觉到。你进了我父亲的卧室,我替你关上了门。叮咚小声问我:“大哥哥怎么了?”我有个跟我一样直觉特好的女儿。我的女儿很宽容,几乎完全把我让给了我的学生,自己去上寄宿学校。她懂得压力:学校和年级的升学压力,家长们给予班主任的压力,一旦带不出升学率高的班级,她的母亲会被压成什么样。班里哪个学生不健康不快乐不能顺畅地走完高三的非人岁月,会对她母亲意味着什么。我摆摆手,不让叮咚作声,让你在门内安静地复习。

    你那时还不知道,我已经到你先前的学校调访过。你从初中到高二的上学期一直在实验中学就读。那是一所比我们学校升学率更高的学校,在高二下学期突然转学,这做法不合情理,有点釜底抽薪的意思,所以我认为你转学的背后一定有事,一定不像你父亲一笔带过的“学校太远”。事情很快清楚了:你在实验中学中考时得了考试综合征。医生对你“综合征”的记录是这样:“浑身发冷,以至于五月天穿防寒服参考,在考场高烧、呕吐、满身冷汗……”你撑着考完数学,第二天考语文时竟然昏厥在考场。所有人以为你不是打摆子就是重流感,但你的每项检查结果都正常。假如不是你考英文时的表现,校医不会茅塞顿开。英文考试夹在语文和政治之间,进英文考场前你完全康复,脱掉了防寒服,还吃了一个肉包子,但考政治前你又打起摆子来。校医这才意识到你患的是什么病。这两年来流行的怪病还少吗?SARS(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禽流感,还有学生们得的考试综合征。

    你心里远不如你的表面潇洒。就像你的衣着打扮,刻意造成的随意,修饰出来的不加修饰。表面你对很多事满不在乎,包括考试,包括成绩的名次。你不像天一,一看就知道,他活得沉重,过早老成。你给人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不值得去吃苦获得,因此你也不会为学习和考试吃苦。你不屑于吃苦。其实你一直是暗暗地吃苦,应该说你吃的是额外的苦头,那份额外的苦头是用来掩饰你真正的吃苦。天一和你太不同了,除了写诗,他几乎戒掉了一切娱乐、一切喜好,苦巴巴地把所有精力和时间用在学习和考试上。你呢,所有娱乐都有你的份,足球队、网球队、剧社你都参与,用你的话说是玩玩球,玩玩写戏、演戏,想向人证明什么都可以玩,你是玩大的,玩毕业的,玩进名牌大学的。实际上这是你的虚荣,你宁愿以天资聪颖来击败天一那样的死用功。就是带你去我父母家那次,我更看清你那扮出的潇洒,妒忌轻易就让你挂彩了。

    我从法院走到父母家,进了门连叫一声“爸妈”都省略了。老两口还什么都不知道。母亲问我脸色怎么那么差,问我是不是太累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或者是否做了任何回答。母亲在收拾厨房,让我把洗好的筷子放回抽屉。我照办了,可是没等自己将手从抽屉里抽回,另一只手就去关,把自己的手指头挤出了血。

    我在厨房听到手机响起来。那一刻我不愿意接听任何人的电话。父亲恰巧在客厅,将手机拿进厨房,见我和母亲的手都被占着,就按了答话键。

    “记者?请问,哪里的记者?”

    我抢先一步,把手机拿过来,关了机。我拿着手机走出厨房的时候,知道父母担忧的眼睛给我的脊背追光。他们知道一定出事了。不小的事。

    一晚上的多半时间,我都是陪母亲坐在电视机前。记得母亲在为她一直跟进观看的电视剧流泪,我说:“要是我像她那样死了,你和爸要帮我照顾叮咚啊。”

    母亲一个激灵转过头。

    “要是让叮咚落到她爸手里就惨了。”

    我自言自语。还好,眼泪没有流下来。

    母亲不止一次见过我这种时候。一个单身女人、单亲妈妈,一个不胜重压的女教师不在母亲面前表现“过不下去了”,又在哪里表现?所以母亲拿起我的手,搁在她的膝头上,轻轻拍打。她的巴掌那么软,她就是这样把童年的我拍打进睡梦,拍打上我不敢攀爬的滑梯,拍向我不愿去和解的小朋友。

    我离开父母家的时候,快十点了,我差点要把你的事、我们的事倾诉给母亲,再大的噩耗丑闻,父母从我嘴里听说,比从任何其他途径听来要容易接受得多。但我突然觉得不用了,母亲会理解接受一切的,母亲是“无条件之爱”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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