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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好美(第三章)(2)



    他离开现场的时候没人注意他。隔壁的新星小区在迎接下班、放学归来的人,而这里没什么人下班却也跟着骚动:从菜场捡了便宜菜回来的人,收了小生意回来的人,打牌下棋暂时散伙的人……人太多了,每个门户里进出着端盆的、捧筐的、骂老婆的、咒孩子的、吆喝老人的,没人顾上注意一个少年鬼祟地从邵家离开,鞋底的边沿还沾有一线血——他用邵家某成员的洗脸毛巾擦过鞋底,以为擦净了,但到了外面,天光比室内光线好很多,他发现还是把邵天一的血带了出来。

    那时天快黑了,他看见某家的窗台上晾晒着一双洗刷过的布鞋,一顺手就抄入怀里。同样没人注意他。他往更深的黄昏中走去,在马路边脱下沾血的鞋,换上那双圆口布鞋,鞋又大又松,黑布鞋面旧得发白,鞋膛内的衬布已经完全烂没了,简直就是制鞋业的文物。要是平常有人逼他穿这双鞋,他就死给他看;宁可赤脚也不穿这种丑毙了的鞋。原来这个居民点的人还在穿三四十年代到六七十年代的鞋。这个居民点可以整个搬进博物馆,作为人类进化的一个停滞点来展览。

    他想把自己作案的凶器和鞋子一块儿,埋在河底淤泥里。四月底的天气,河水已经转暖,淤泥却仍然冰冷扎手。挖泥很难,但没关系,他有一把好刀。每憋一口气潜水,只能挖四五下;刚挖出一个一尺左右深的洞,河水很快将浮动的泥沙填进去。他听见哪里在“哒哒哒”地响,良久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上下牙可以发出如此清脆的磕碰声。母亲打牌的声音。一嘴牙成了一副袖珍麻将,寒冷和恐惧给它们洗牌。他开始恐惧了吗?就在他试图埋藏罪证的时候,被杀害的少年的脸出现了,黑暗的河面是罪人的脑海和记忆,一波一波推出的都是那双大睁的眼睛。从来没人告诉他,瞳孔散开后的眼睛是那样的,有一丝惊诧,剩下的就是与世无争,或者也可以说,死者在最后一刹那惊诧自己的与世无争,似乎突然就想开了,所谓撒手人寰,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吧?撒手的太多了,太多人间认为要死死抓住不放的,包括情,包括爱。

    就在他挖掘河泥一次次失败的时候,被他杀害的死者渐渐变回来,变成了叫邵天一的男孩,和他同年同月生,比他小十几天。他杀害了自己的同学?!谁说的?!喂,醒醒!从此再也没有了那个叫邵天一的十八岁男孩了?这件事真的发生了?!

    他终于把鞋子埋在浅浅的淤泥坑里,河面亮起来,斜斜的一道月光照过来。他感觉自己是地球上的第一个人,又是最后一个。

    他穿上放在河边的衣服,听见远处“刷刷”的声响。他远远不是地球上的最后一个人。高速公路上像以往每一天那样奔跑着车辆,车里坐着离犯罪很远的人。他开始羡慕那些人,或许其中一辆车可以把他从这里载走。然后,一辆辆陌生的车把他越载越远,最终到了一个被人们称为天涯海角的地方,在那里他是地球上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他可以掰下一根肋骨,做成夏娃,不,做成丁佳心。

    所以他是不能走的,他的生命是在此地抛下锚的,是拴在心儿身上的。离开心儿,生命就是一副皮囊。他变成刽子手,就是为了保全自己抛锚的港湾,保全它的宁静和美丽,它的唯一性,它的不受肆虐和分享。

    思绪自己变奏着,跳跃着,伴他回到诞生他的城市。他回到了空荡荡的家,父母仍然以儿子的幸福为名义在外忙碌。

    他想给心儿发一条短信,刚拿出手机,就发现心儿的若干条短信已经在等他。第一条短信说:“邵天一出事了!我正在往他家赶。”

    出事了?不是死,是出事了……也许邵天一没有被杀死?也许他以为他死了,因为他并不懂什么叫做死,没见识过死,以为那样血流满地、两眼散光就是死。他感到一丝侥幸,假如他谋杀失手,让邵天一幸存下来,一切都可以重来。他突然不想杀他了。他的气消了,模拟游戏可以从头玩起。

    他躺倒在自己床上,满心都在爬蚂蚁。假如心儿再给他发一条短信,一定是告诉他邵受了伤,但经过抢救会脱险的。

    第二条短信来了。它说:“天哪,天一被抢劫的歹徒杀害了!”

    所有在神经上忙忙叨叨爬行的蚂蚁一下死光。记忆把那双散光的眼睛推近,再推近,推成了大特写。它们那么淡然,那它们干吗睁得那么大?是因为灵魂要从那里出去吗?灵魂出去之后,什么也就都看淡了。常常骂人没有灵魂,原来灵魂是什么都要的,要情,要爱,要考高分上名校,要成功买房买车娶漂亮老婆。全是灵魂的过错。灵魂走了他多恬淡啊!从未见过那么无欲则刚的眼睛,就因为看着自己的灵魂走了,那个令他什么都想要的灵魂,令他想要私家轿车要不成就撒谎的灵魂。灵魂一走,全散开了,全洒脱了。那眼睛里还有什么?有一种拒绝:我拒绝任何诱惑。什么还能诱惑他?情也好,爱也好,状元榜眼探花也好,都统统去他妈的。那种拒绝是把世界关在了门外:我不存在,世界也就不存在了。

    心儿的第三条短信说:“警方告诉我,他们怀疑作案者是他们住宅区的熟人。因为天一母亲很少出门,所以家里总是有人,今天例外,出门陪天一父亲看病……”

    他看着那一条条短信,感觉很奇怪,就像得知一条闻所未闻的消息一样。他好像活在别人的躯壳里,借别人的眼睛来看这一条条消息,似乎他会跟所有人一样步步跟进警方的调查,看到案情每时每刻的新发展,剥茧抽丝到最后,看到赤裸裸的真相,那时他将和所有人一块儿咏叹:原来是这样!太可惜了!天一那孩子要满十八了,是个很好的孩子,马上要参加高考了,他的志向是考入北京上海的名校呢!

    他想回一条短信,手指几次抬起,又放下。没有谱子的演奏,手指不知该去哪里。过了一会儿,班长杨晴也发来一条短信:“天一死了,这可能是真的吗?”

    也许这是群发的。

    他回复说:“什么?!怎么死的?!”

    他真的可以分裂为二,那一半的自己跟其他人一样局外,一样震惊。班里的同学都知道杨晴对邵天一的钟情,邵天一也并不明白拒绝她。他想杨晴现在一定在哭。杨晴这个女干部大概只有哭的时候才会完全像个女的。平常她不是个女的,只是个女干部。虽然她不难看,但她是个天生的女干部,在娘胎里就是个胎儿干部,一路成长上去,就是一系列的女干部。这话是谁说的?是邵天一说的。要是杨晴不那么女干部气十足,她赢得邵天一还是有希望的,那么邵天一活下去,考上大学,再活完一生也都是有希望的,大有希望。偏偏就是大家都没希望了。要是邵天一跟杨晴成了小两口,不再纠缠心儿,那个歹徒不就饶他一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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