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第九章)(6)
时间:2021-10-1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小丁把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拿了过来。季家鸣继续问老唐:“我问你,谁派你来的。不要再跟我俏皮,说钞票派你来的。” 老唐还在逞英雄:“说了你也不认识。” “小丁,石头准备好,照准他的后脑勺,砸。” 小丁咬紧牙关,举起石头。老唐大叫:“姓平野!那人叫平野谷川!是日本一家公司的!” 季家鸣哈哈大笑:“你也不贵重啊,不费我一枪一弹就把你主子给卖了!日本哪一家公司?” 老唐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一家贸易公司……” 季家鸣转向小丁:“小丁,准备好了没有?” 老唐又大叫:“等等!我真的就知道是个什么株式会社,做贸易的……” 季家鸣把枪插进腰里,放下外衣的前襟:“这里不能久留,我又没工夫审问你,就给你一个一般汉奸的公正待遇。” 他把一个弱音器拿出来,安装在小丁的手枪上:“丁正堂,试试枪法。” 小丁说了声“是”,举起手枪。 老唐骂小丁:“王八蛋……”还没骂完,小丁已经勾动了扳机。 这是老唐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老唐生得无聊,死得无聊,他的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掉半滴眼泪。 小丁当然也是要死的。因为季家鸣绝不会对一个叛徒心慈手软。 季家鸣从竹林回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在后座中间的闻辛正在冲洪望楠大发雷霆:“你忍心我就这样离开我太太和孩子吗?我刚出大门,想买些香烟带到路上,怕内地买不到烟,就被你们绑架了……” 季家鸣到底还是把闻辛给绑架了。洪望楠有苦难言,徒劳地辩解说:“闻辛,绑架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季家鸣押着老唐小丁进竹林的时候,洪望楠从后备箱里发现了倒霉的闻辛,这件事完全是季家鸣自作主张,完全跟他没关系。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闻辛额头青筋暴出,根本不听解释:“你们是一伙儿的!” 季家鸣阴沉着脸走过来:“谁再出声,我这里有最省事的办法让他安静。”他吩咐司机:“开车!” 季家鸣血管里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只追求效果,他的行为底色也许是冷静,但他的外在表现却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着季家鸣的后背:“季家鸣,我会向上级报告你的!你这样对待一个将要担负大任的专家,我必须请求上级给你处分!” 季家鸣头也不回:“谁的上级?你的上级和我的上级是两码事。假如我一开始就听从我上级的指令,不让你插手,就不会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了!你这一插手,浪费了我这么多人力和经费,也耽误了时间!” 洪望楠的脸因痛苦和愤怒变得扭曲:“救国救亡是自愿的,本来闻先生已经有了九分五的自愿,现在全让你毁了!” 闻辛在一边心灰意冷地说:“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给绑来了,你跟他再把戏往下唱,不难为情吗?” 小货轮靠了岸。一个中年男人跳上栈桥,跑到船上。李叔江对桑霞指着中年男人说:“船交给他,你们跟我下船,休息一下。” 中年男人牵起船上的绳子,把它绕在码头的铁桩子上。几个戴搬运工帽子、垫肩的年轻男子从栈桥上跑来,跳上船,开始搬运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拣开,留下那六个写有特殊编码的筐子。 一艘乌篷船在夕阳里沿着逶迤的河道驶来,六个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随他一起的年轻交通员一前一后驾船。 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灯下把六个藤条筐里的水果倒在甲板上,从木瓜里掏出药剂,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后桑霞把竹杠子的头端封起来。王沐天非常认真地仿效她,一只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都毫无感觉。 桑霞看了眼王沐天:“还在生气啊?” 王沐天满脸的不服气:“他凭什么那么傲慢!” 桑霞点了一下王沐天的脑门儿:“他是为我也为你好。一个男孩子,心眼儿大点儿,我都不计较。”看王沐天不说话,桑霞接着说:“出来行动,会碰到各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让你喜欢。这不是在家里,你妈说你你能顶撞,管妈老罗说你你也可以回嘴,现在你在革命队伍里,上级批评下级,都顶嘴都解释,还怎么执行任务,怎么打仗啊?” 王沐天伸长脖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打一仗!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是不是就配听他挖苦打趣!” 他没有料到,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对他挖苦打趣了。 下了乌篷船,天已经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几个人又踏上了乡间小路,交通员扛着两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面,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两根竹杠子走在中间。有狗吠声传来,王沐天循声看去,狗吠的起源处亮着模糊的灯火。 李叔江走在最后,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 王沐天竹竿里装的药多,桑霞要求跟他换一换,王沐天躲开了她。李叔江小声制止他们:“嘘!不要说话!快走!”他用下巴指着灯火狗吠处,“那边的镇子上住了一个营的日本兵,离这里只有两里路。” 狗吠越来越狂乱。李叔江嘱咐大家:“万一碰到鬼子的巡逻兵,你们三人就先走。记住,药品是几百个伤员的生命。” 前面是芦苇滩,从芦苇里传出一片蛙鸣。交通员打手势让跟在身后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这里就是新四军部队来人跟我们接头的地方。”王沐天四处看看,似乎真正进入小说中的历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