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第六章)(2)
时间:2021-10-11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他终于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好长时间,他才忽然惊醒。在黑暗的空间里,他拿起了电话。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来。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这么快她便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安,甚至还有些绝望,“老贺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桑霞在向他求助,这就意味着,此刻的他对于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为此感到安慰:“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感觉……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外科医生?” 洪望楠有些迟疑:“有是有,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我回到上海来。我回来要办的事是绝密的。”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张脸:焦灼,痛切。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沮丧,他好像什么都不能为桑霞做。但这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道闪电,闪电拯救了他。 “等等!霞飞路你熟吗?” 桑霞从他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希望:“别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来上海之前,我已经背过上海地图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扬起来:“霞飞路1760号,二楼,法肯斯坦博士的诊室。我跟这个犹太医生过去是同一个网球俱乐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没有交情要强。他仇恨德国人,反感日本人,不过呢,这些都不妨碍他热爱钱。多带一些钱。你动作一定要快,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接受垂危的伤员,特别是在占领区的敌人。我这里离诊所很近,会提前到那里等你。” 桑霞的声音开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谢谢你了!” 他拒绝感谢:“不要犯逻辑错误,老贺是为我负伤的。” 桑霞忽然说了一句英语:“I'llseeyouthere.” I'llseeyouthere.这句英文忽然让他感动,这种感动是突如其来的,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鸣,一种不为人知的注定和安排。 “Seeyousoon.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开门,夺门而出。 他跑步穿过走廊,到达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直到这时,他才舍得让自己喘一口气。 天色渐亮的时候,一辆中型卡车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诊所楼下,洪望楠跑着迎上去。桑霞打开车窗,向他点了点头。他奔到卡车右边,拉开卡车的门,两人把贺晓辉抬下车。他将预先准备好的白布床单盖在贺晓辉的身上,并告诉桑霞:“医生已经上路了,他的司机去接他的,顺路还要接麻醉师。十分钟之内就到诊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将贺晓辉抱起来,快步向楼门走去。桑霞小跑着紧随其后。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电话就答应手术。我说是日本特务在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误伤了我们这位朋友。我们要统一口径。” 两人进入电梯,桑霞摁了一下楼层号:“博士没有怀疑你的话?” “他肯定怀疑。不过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为这两年他对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还是对钱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着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热情、坚毅、冷静,目光似乎有着无尽的穿透力。 电梯门打开,一个犹太男护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贺晓辉放到车上。然后推着车,向双开门的候诊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来,看着男护士将贺晓辉推入一间带玻璃门的房间。玻璃门上印有红色的中英文“手术室”字样。 桑霞盯着手术室的门,轻声说:“他刚才迷迷糊糊地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紫兰。” “Eitherhiswifeorhislover.生死的夹缝里,还能挤进这种念头。”洪望楠稍一停顿,苦笑说:“恐怕唯一能挤进来的,就是这种念头了。”他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箱冲进门,后面跟着一个中国籍女麻醉师。他对迎上来的洪望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刚才进去的男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夺过那张纸说:“它会告诉我,伤员此刻活得怎样。”他严峻地扫视着表格上的数据。桑霞和望楠都看着他的脸,仿佛在读这张脸上的数据。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缓下来:“都在我的预料中,没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压比我预想得更低。O型血,讨厌。给圣玛丽医院血库打电话了吗?”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法肯斯坦打量着桑霞:“嘿,那家伙真有运气。”他现在有心情开玩笑了,“你们男女双方都是O型血,将来你们的孩子应该是……” 桑霞纠正博士:“我跟那位伤员只是朋友。” 法肯斯坦耸耸肩,对男护士说:“带她进去,准备输血。”又转向望楠,“那就是说,幸运的家伙是洪先生喽?” 洪望楠半玩笑地说:“我巴不得能那么幸运。”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这话显得浮夸愚蠢,新意更无。他向桑霞看过去,桑霞的眼睛同时扫上他,他好像没有从中发现什么危险信息,不过也不敢十分确定。 王沐天一晚上也没闲着,和三个伙伴营救洪望楠的计划取得光荣胜利,三个伙伴意犹未尽,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后院玩玩闹闹。他们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奖赏的资格,王沐天从家里拿给他们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们还是不愿意走,这让王沐天很是不高兴:“哦,你们还真想住在我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