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 第五章)(5)
时间:2021-10-0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老唐举起枪,对着卡车的后轮连连射击,他的枪法并不优秀,只有一颗子弹打在车厢后挡板上。他终于放弃了追逐,站在马路沿上牛喘。 当巡捕房的车来到弄堂口的时候,王沐天的三个小伙伴已经扬长而去。他们低声地合唱起《毕业歌》来: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似乎有心灵感应,王沐天在洪家阳台上,也在轻哼着《毕业歌》。 无数的青年学生听到这首由田汉填词、聂耳作曲的抗日进行曲,都会被深深打动,无数年轻的他们高唱着《毕业歌》,从此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 孙碧凝走到王沐天身后,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他回过头,看着她:“望楠哥哥脱险了。” “你怎么知道?” 王沐天轻声说:“我知道。”微笑慢慢在他脸上出现,穿过黑暗,他似乎看到前方的桑霞也在朝他微笑。 老唐累坏了,想起死去的同伙,更是无比沮丧。这次行动损失太惨重了,他大意了,明显低估了对方。他看到一辆警车突然从一条弄堂口开出,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巡捕们是冲他来的。他拔腿便跑,一转身拐入一条小弄堂。 警车进不来,老唐略微放慢了速度。终于穿出弄堂口,还没分辨出方向,一个安南巡捕就从侧面扑上来,枪口指着他。他赶紧举起双手,巡捕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由分说地先给他几警棍。他被打得昏头昏脑,嗷嗷直叫,身体也软了,顺着墙根躺在地上,安南巡捕从他腰带上抽出一支驳壳枪。 另一个安南巡捕从弄堂那头追过来。老唐吓坏了:“你们快去追卡车……车号是沪×××××……人是他们打死的,不是我!” 两个安南巡捕相互看看,相互补充对于中文的理解,嘴里说着越南口音的中文:“再说一遍!” 老唐一下子爬起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安南巡捕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飞快地给他戴上手铐。 “再说一遍!” 桑霞两手握着方向盘,打开的车窗灌进夜风,将她的短发吹乱——这是洪望楠隔着半躺的贺晓辉看到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他对女性的经验里头一次出现的。比起他认识的上海姑娘,她似乎多了一份自然和自在,少了一份年轻女子天性里带出来的扭捏,他甚至没想到王多颖,因为王多颖也只是众多上海姑娘其中的一个。 贺晓辉呻吟了一句什么。桑霞看见他右边的衣服已全被血染透,焦急地皱起眉,低声说:“好的,我马上找地方停车。” “他说什么?” “换车牌。以防这个车号刚才给人记住。”车子拐入一条小街,桑霞稳稳地踩下刹车,迅捷地跳下车,又绕到车尾,拉开车厢后挡板,从上面拿下一个旅行皮箱。 洪望楠盯着桑霞的背影,忽然说:“给我。” 桑霞回过头,洪望楠已经站在车尾,她把皮箱递给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在桑霞的眼里,洪望楠的气质中透出一种独特的教养,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着的细腻和多情。他脱下亚麻西服,桑霞接过来,似乎这陡然增进的亲近使两人感到一股男女间相吸的张力,也似乎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他们以各自的本能已建立起信任,抑或生发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洪望楠蹲下来,打开箱子,发现里面除了所有修车的工具之外,还藏有一块车牌。他抽出车牌。 桑霞问:“会换吗?” 洪望楠回过头,微笑一下:“你会吗?” 桑霞也微笑一下:“急了我什么都会。” “那我也一样。” 两人的对话隐藏着一种心照不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较量。 洪望楠换车牌,桑霞到驾驶室去给贺晓辉止血。一个不大的手电筒放在挡风板上,桑霞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着贺晓辉的伤势,她抽了一口冷气,贺晓辉的伤势太严重了。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嘴唇发青,费力地问桑霞:“你……行吗?” 桑霞让自己恢复平静:“行!”她拉开车抽屉,看到一把粗大的剪子,剪子显然不是准备用于眼下的情况,不过已经顾不了太多。面对一大片鲜血,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贺晓辉轻轻呻吟一声:“不能停车太长时间……危险……” 桑霞加快动作,她剪开贺晓辉浸透鲜血的衣服,将他的衬衫剥下来。 “压紧伤口……止血……” 等桑霞做完绷带,洪望楠也已经换好车牌,他看到驾驶室里一片血的世界,贺晓辉痛得满头冷汗,他提出建议说:“找一个外国人的私人诊所,让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马上打断说:“不……要,太……冒险……” 洪望楠跳下车,点上一根烟,四周似乎很安静,他慢慢溜达着向前走去,忽然看见从街的尽头走来两个华人巡捕。他回头看了一眼卡车,迎着他们走去,还一面大声打招呼:“二位巡逻呢?” 巡捕甲把手电筒照在洪望楠脸上:“你在那儿干什么?” 洪望楠走到巡捕面前,大声说:“在找路呢!迷路了!”他这是在向桑霞传达危险信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