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声里(2)
时间:2021-10-03 作者:陈忠实 点击:次
梆子老太领导下的梆子井大队,生产上逐渐铺开,庄稼人心里开始踏实,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的一生中没有生育过的身板,愈显得刚强,走起路来,腿脚利落,似乎梆子井村的街巷一下子变短了,气呼呼呼走过去,又蹬蹬蹬走过来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同于已往,高了,也脆了,理直而又气壮,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活像呱嗒呱嗒响着的梆子声音了。年轻人学着她的调腔说话逗笑,老人们噤斥年轻人说,管人家像不像梆子呱嗒做啥?只要她能领得大伙混饱肚子,哪怕她说话像敲锣呢! 也难怪梆子老太在村巷里匆匆来去地走动,说话,她太忙了。梆子井村的内务和外事,革命和生产,上级下级,大事小事,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来了。 刚刚送走公社派来的两位检查大批判工作的干部,又有两位骑自行车的陌生人走进梆子老太家的院子。 “黄主任,这是我们的介绍信。”来访者其中一位年长的人,把一张铅印的介绍信递到梆子老太面前,“我们向你了解一个人。” 梆子老太接过介绍信,看见那上面盖有红色印记,虽然不识字,也就放心地撂到桌上,随口说:“你要了解谁的啥问题呢?” “我们单位的胡玉民,老家在你们村里。我们想了解他的社会关系。” “唔……有这人。”梆子老太稍一筹思,就说,“这人全家住在西安城里,老不回来,家里没谁了。” “我们‘清队’中查出他有‘现反’言论,想了解了解他的家吏……” “这人……他爸死得早,他妈改嫁了,他要饭混进城里,给一家糊子场抹浆子糊子;解放后听说干阔了……” “他倒是工人出身。”来访者说,“可是‘文*’以来,尽说反动话……” “他家没人了。”梆子老太说,“他在你们那儿的表现,俺就不知道了。” “唔……”来访者显然失望了,几十华里路,从西安找到这个偏僻的山村,一无所获,实在有点不甘心地说,“他爷爷干什么呢?” “他爷也是庄稼汉。”梆子老太回答之后,倒是想起一条重要的记忆,“他的老爷……要不要说呢?” “他老爷……也是重要亲属嘛!”来访者眼里闪现出希望的光芒,“虽然出了三代,可以作为参考。” “他老爷当过土匪……大概在啥时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辫子那会儿。”梆子老太追忆说,“我听人说,他老爷让郑家村人打死了,尸首抬回梆子井,乡党没人去抬埋……” “请你说得详细点儿。” “就是这些了。” “他老爷叫啥名字呢?” “记不得……” “请你盖章。”来访者把记录下的文字复述一遍,然后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红格纸页送到梆子老太手里。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识字),从点心盒子里取出圆形印章,在印泥盒里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气,庄重地压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迹清晰。似乎只有盖上了这记圆坨儿,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烦黄主任。”来访者满意地向她告别,推动自行车,告辞了。 梆子老太笑着,送客人上路。当她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看见景荣老五慌慌乱乱在院子里转圈圈,火烧火燎的样子。 “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梆子老太忙问。 “回屋里说。”景荣老五气急败坏地说。 两人相继走进里屋,坐下了。 “我说你……”景荣老五气恼地抱怨说,口语不畅。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气咻咻问。 “你……唉!”景荣老五一拍炕边,“你说人家……老爷的事做啥?” “我说谁的老爷的啥事啦?” “你说玉民他老爷当土匪的事做啥?”景荣老五终于说出口来。他在后院里破柴,通过后窗,窃听了老婆和来访者的全部谈话内容,眼都要急红了。 “噢!是这事——”梆子老太倒释然笑了,“人家问我嘛!” “人家只问到他爷这一辈儿。你把他老爷的事说出来了。” “对组织负责嘛!”梆子老太忽然变了腔调,“他老爷当土匪是事实嘛!” “你见来?”景荣老五一急,抬起杠来。 “我听人说过。”梆子老太也不示弱。 “你听谁说?” “我……” 变成老两口之间难分难解的争执了。 “这是组织对组织的事。”梆子老太提高嗓门,郑重地告诫不问政治的落后老汉说,“人家跟我来谈的是公事,党里的事,革命的事,你往后就……甭管!” 景荣老五一听老婆以官压人的话,不由得火起,烟锅“哐当”一禅,也提高了嗓门:“共产党讲的是以实为实,哪兴你给人胡说乱道?” “我说的哪句话不是实的?”梆子老太声调更高了,像吵架一样,“他老爷当过土匪的事,谁不知道?” 景荣老五软下来了。吵闹起来,把他们老两口的谈话内容张扬出去,结果肯定更糟糕。既然自己在气势上压不住老婆,他就忍气压火,恳切地说:“好我的你哩!你没看世事乱到啥地步了,好人尽遭罪哩!从那俩来人的话里,咱听出来,咱村的胡玉民现时也遭了罪了!人家专门来搜事整人哩,你还说那些几辈子以前的事,不是火上泼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