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种人生(7)
时间:2021-09-22 作者:天下溪 点击:次
我讪讪地松了手,暗自抱怨诺兰的记忆竟然在关键的地方不靠谱——但也不能算是他的错,那时的他是个充满幻听幻觉的精神病患者,脑子本来就不靠谱。
倒在地板上的一盒盒纸质档案被轻易点燃,房间内烟雾弥漫,火灾警报立刻响起,外面很快传来嘈杂的叫喊声与脚步声。“走吧,趁乱出去。”燕西说。
“——你中弹了!”我盯着他的右大腿,鲜血从伤口处源源不断涌出,被黑色布料吸收,险些被忽略。
燕西撕下一块布条扎紧伤口,但依旧无法遏止大量的出血。“伤到动脉,我恐怕走不了多远了。”他靠在门框上说,“再帮我最后一个忙,救出歌西卡,告诉她: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她,但愿不会太迟……还有,我爱她,从她还是个男孩时就一直爱着她。”
“这话你最好自己对她说。”我咬着牙,努力抑制喉咙里的酸涩感。
“帮我,拜托了。”他第一次用上了恳求的口吻,漆黑的眼瞳目不交睫地望着我,“放心,我不会就这么自我放弃。记住我说过的话:不要屈服于暴力,无论它是以何种巨大的姿态降临在你的头顶。抗争,唯有抗争,才能得以救赎。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然后将我搡出门外。
我穿过空空荡荡的走廊,身边满是尖叫、哀嚎、哭泣、奔跑的声音。我想我能在所有病患被转移前找到歌西卡,她住在11号病房,楼层……3楼,是的,3楼。
我在无数锈迹斑斑的铁门的其中一扇前停下脚步,旁边那个黑洞洞的窗格里,一双细长的眼睛向外窥视,充满怨毒与恶意地瞪着我。我知道那是歌西卡的邻居,那个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的疯女人。
“天哪,着火了,一切都要被烧光,也包括我们……”女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像某种邪恶生物垂死的呻吟。
我没有理睬她,打开了11号病房的铁门,向内伸出右手:“我来了,歌西卡。我来救你,但愿还不算太迟。”
昏暗的空间里缓缓探出一条细瘦的胳膊,条纹袖子下的苍白手指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借着火光,我看清了他的模样——
很瘦,蓝白条纹的睡衣轻飘飘地套在身体外。金色卷发剪得极短,漂亮的浅蓝色眼睛,看起来像个长相秀气的男孩,或者是特别中性化的女孩,微陷的眼睛里写满了忧郁的阴影。
我出乎意外,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诺兰,是你。”
他朝我惨笑:“不,是你。”
是我。
住在311房间的人,一直以来都是我。
我看着面前的镜子,它椭圆形的边缘被镶嵌在墙壁的厚垫里,以防止成为伤人的利器。镜子里的我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披散着一头长长的卷曲的金发,蓝眼睛空茫惨淡,充满了恐惧,仿佛某种恓惶不安的小动物。
我恨这身衣服,也恨这头长发,想方设法将它绞得七零八落,最后只剩下难看的、短短的发茬。为此马汀尼医生十分生气,弄了顶假发强迫我戴着,如果摘掉,就得被灌双倍的药量。“你把头发弄得这么短,客人会不喜欢。”他说。
我恨这座医院里的一切。唯利是图的医生、助纣为虐的护士、麻木不仁的病患……这里就是一座阴森的、埋葬一切自由与尊严的坟墓。
我甚至恨家人给我取的另一个名字:歌西卡。
歌西卡·塔珀。代表了我始终无法接受的、女性身份的名字,身体与心理上的双重侮辱随之而来。
从出生到十五岁为止,我都叫诺兰·塔珀。他们谋杀了这个名字,却不知道那个男孩从未消失,他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是的,歌西卡是我,诺兰是我,狱警是我,嫖客是我,另一个精神病人是我,旅馆前台也是我。我是扭曲秩序的受害者、施暴者、旁观者,也是破坏者。
隔壁房间是空的,并没有一个叫玛丽、露西、朱蒂、安妮……的邻居试图说服我。
但这里所有的护士和病患都叫玛丽、露西、朱蒂、安妮……
这里所有的一切——灰暗的房间、阴森的走廊、惨白的注射室、带束缚带的病床,每天都在威胁我、恐吓我、假意拥抱和安慰我,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塌地接受安排、顺从暴力,不要思考,不要反抗。
这些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逼迫我相信自己应该屈服、应该顺从,而我差一点就相信了。
幸好,还有燕西。
是对他的回忆和思念支撑着我,在无数个人生片段交织的幻想中完成了一次营救之旅。是他曾经的话语唤醒了我:
“这些暴徒摧毁你的生活,把你的一切弄得乱七八糟,但这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你屈服了、顺从了,流着眼泪被统治和践踏,最后麻木,相信那种欺压就是世界的规则。”
“不要屈服于暴力,无论它是以何种巨大的姿态降临在你的头顶。抗争,唯有抗争,才能得以救赎。”
“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