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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第一部 第23-25节)(2)


    安娜微笑起来,而她的微笑也传到了他的脸上。她渐渐变得沉思了,而他也变得严肃了。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基蒂的眼光引到安娜的脸上。她那穿着朴素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挂着一串珍珠的结实的脖颈是迷人的,她的松乱的鬈发是迷人的,她的小脚小手的优雅轻快的动作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但是在她的迷人之中有些可怕和残酷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越来越叹赏她,而且她也越来越痛苦。基蒂感觉得自己垮了,而且她的脸上也显露出这一点来。当弗龙斯基跳玛佐卡舞时碰见她的时候,他没有立刻认出她来,她的模样大变了。

    “多愉快的舞会啊!”他对她说,只是为了应酬一下。

    “是的,”她回答。

    玛佐卡舞跳到一半的时候,重复跳着科尔孙斯基新发明的复杂花样,安娜走进圆圈中央,挑选了两个男子,叫了一位太太和基蒂来。基蒂走上前去的时候恐惧地盯着她。安娜眯缝着眼睛望着她,微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但是注意到基蒂只用绝望和惊异的神情回答她的微笑,她就扭过脸去不看她,开始和另一位太太快活地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些异样的、恶魔般的、迷人的地方,”

    基蒂自言自语。

    安娜不打算留在这里晚餐,但是主人开始挽留她。

    “得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科尔孙斯基说,把她的露出的手臂挽到他的燕尾服的袖子底下,“我打算大大地来一次科奇里翁①舞呢!Unbijou!②”——

    ①科奇里翁舞是卡德里尔舞的一种变种。

    ②法语:迷人呀。

    他慢慢地向前移动,竭力想拉她一道走。他们的主人赞许地微笑着。

    “不,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安娜微笑着回答,虽然她脸上带着微笑,但是科尔孙斯基和主人从她的坚定的声调里都听出来她是留不住的了。

    “不,实在说,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整整一冬天跳的还要多呢,”安娜说,回头望着站在她旁边的弗龙斯基。“我动身之前得稍稍休息一下。”

    “那么您明天一定要走吗?”弗龙斯基问。

    “是的,我打算这样,”安娜回答,好像在惊异他的询问的大胆;但是当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中的压抑不住的、战栗的光辉和她的微笑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没有留下用晚餐,就回家去了。

    二十四

    “是的,我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可憎的地方,”当列文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向他哥哥的寓所走去的时候,他想。“我落落寡合。这是骄傲,人家说。不,我并不骄傲。假使我有点骄傲,我就不会使自己落到那种地步了,”他想像着弗龙斯基,他幸福、善良、聪明而又沉着,决不会陷于像他今晚所处的那种可怕的境地。“是的,她一定会挑选他。这是一定的,我不能埋怨谁,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都是我自己不好。我有什么权利以为她愿意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就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是一个谁都不需要、对于谁都没有用处的一无可取的人呀。”于是他回想起他哥哥尼古拉,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里。“他说世上的一切都是污秽丑恶的,这话不是很对吗?我们对于尼古拉哥哥的判断未必很公平吧?自然,照普罗科菲——他只看见他穿着破大衣,带着醉意——的观点看来,他是一个让人看不起的人;但是我所知道的他的确两样一点。我了解他的心灵,而且知道我和他很相像。而我竟没有去探望他,倒来赴宴,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路灯下,看了看写在袖珍簿上的他哥哥的住址,于是雇了辆马车。在赴他哥哥寓所的长途中,列文历历在目地回忆着他所熟知的他哥哥尼古拉一生中的一切事件。他想起他哥哥在大学时代和在毕业后的一年中间,怎样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道士一般的生活,严格地遵守一切宗教仪式、祭务和斋戒,避免各种各样的欢乐,尤其是女色;后来,他又怎样突然变得放荡起来,他交结上一班最坏的人,沉溺于荒淫无度中。随着他想起了他虐待小孩那桩不名誉的事件:他从乡下带了一个小孩来抚养,在盛怒之下,这么凶狠地殴打了他,以致由于他非法殴伤人而受到控告。他又回忆起他和一个骗子的纠葛,他输给那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过后他又把他告了,告发他欺骗了他(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替他付的就是这笔钱)。接着他又想他怎样为了在街上扰乱公共秩序而在拘留所里关过一夜。他想起他为了没有分给他应得的一份他母亲的遗产而企图控告他的长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那件可耻的诉讼,和以后他到西部地方任职的时候,为了殴打当地长老而受了审判最后那桩不名誉的事件……这一切都是叫人十分厌恶的,但是列文并不觉得那么厌恶,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经历,不了解他的心肠的人们所必然会感觉到的那样。

    列文想起了当尼古拉在虔敬的时期,斋戒,修道和礼拜的时期,当他求助于宗教来抑制他的情欲的时候,大家不但不鼓励他,反而都讥笑他,连列文自己也在内。他们打趣他,叫他“诺亚”①,“和尚”,等到他变得放荡起来的时候,谁也不帮助他,大家都抱着恐怖和厌恶的心情避开他——

    ①见《圣经·旧约·创世记》。上帝因人类犯罪而发洪水毁灭了全人类,只有诺亚和他一家人在方舟中得救。

    列文觉得,不管他哥哥尼古拉的生活怎样丑恶,在他的灵魂中,在他的灵魂深处却并不比轻视他的人们坏多少。他生来具有放荡不羁的气质,而且才智有限,这并不是他的过错。而他始终是想做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毫不隐瞒,我要使得他也毫不隐讳地说话,我要向他表示我爱他,因此也了解他。”当列文在将近十一点钟抵达他写下地址的那个旅馆的时候,他暗自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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