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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传·传·汉书(7)

  我听说过:加强自身修养是智慧的象征;乐于施舍是仁德的开端;取舍得当是道义的表现;正确对待耻辱是判断勇敢的标准;树立好的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士人衹有具备了这五条,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从而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最惨的灾祸,莫过于贪图私利;最痛苦的悲哀,莫过于伤了自尊心;最丑恶的行为,莫遇于辱没祖先;最大的耻辱,莫过于遭受宫刑。受过宫刑的人,就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不是一朝一代的事,而是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与闯入雍渠同坐一辆车,陪坐的孔子感到耻辱,便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依靠闯入景监的引荐,得到秦孝公的重用,赵良为此感到恐惧;宦官赵谈为文帝参乘,袁盎怒而争谏。自古以来宦官就被视为可耻之徒。就是一般的人,涉及有关宦官的事,没有不挫伤锐气的,何况那些慷慨激昂的士人呢!如今朝廷虽然缺乏人才,可怎能让一个受遇宫刑的人去举荐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靠着父亲的余业,得以在京师任职,已有二十多年了。平Et自己常想:对上,我没能竭尽忠诚,取得奇策高材的美誉,以博得圣明君主的赏识;其次,我又没能替皇帝拾遣补阙、招贤进能,以显露那些隐士的才干;对外,我也没能参加军队去攻城野战,取得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我也没能用积年的劳苦换来高官厚禄,以使宗族朋友争光得宠。这四者,没有一件成功的,衹不过是得过且过,受到皇帝的收容而已。我没有一点可称道的长处,从这些就可以看出来。过去,我也曾居于下大夫的行列,事奉于朝堂之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可我没有在那个时候捍卫国家的法度,为国竭尽智谋,如今身体残废了,做了一个扫除的奴仆,处于这样卑贱的地位,却要扬眉吐气、议论是非,这不是轻蔑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说呢?还有什么可说呢?

  况且,事情的原委足不容易说清楚的。我年少的时候,才华横溢,长大成人后却不能博得乡里的称誉,幸好皇帝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出入戒备森严的宫禁之中。我以为头顶着盆子是看不到天空的,所以我就断绝了朋友的交往,把家庭的私事抛在一边,Et夜想着竭尽我微薄的才能,专心致力于本职工作,以博得皇帝的宠信。然而事情竟会出现与此完全相反的情况。我和李陵同在宫中任职,平时并不相要好,思想志趣也不同,更没在一起饮过酒,交过朋友。可是我观察他的为人,是个能自守节操的出众人物。他侍奉父母很孝,结交士入讲信用,对待财货廉洁奉公,取舍之间重德义,能分别尊卑长幼而有礼让,谦恭自约,礼贤下士,又常常想着奋不顾身,为国家的危难而献身。从他平时的修养品德来看,我认为他具有国家杰出人才的风度。作为臣子,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的危难,这已是很了不起的了!如今因他一件事情做得不对,那些贪生怕死,衹顾保全身家性命的臣子,就随意构陷,夸大他的罪名,对此我感到十分痛心。况且,李陵衹率领不到五千步兵,就长驱直入战地,足迹到达匈奴的王庭。他的这支部队,虽然不过是诱虎之师,但他却能主动出击,四处挑战,仰攻强敌,与单于的军队连战十几天,所杀的敌人超过了自己的军队的损失。杀得敌军连救死扶伤都顾不上。匈奴的君长都震惊了,于是征调了左、右贤王的所属部队,发动了全部能拉弓打仗的人,用全国的力量来围攻他们。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已尽,无路可走,而救兵又不到,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陵一声令下,疲惫的士卒便无不奋起,他们噙着泪,血流满面,咽下泪水,举起空弓,留着敌人的兵刃,向北争着与敌人决一死战。李陵军未覆没时,有使者来报战况,朝廷上的公卿王侯都向皇帝举杯祝贺。可是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皇帝吃饭不香,听朝不悦,大臣们担忧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不自量地位的卑下,看到主上极度悲伤的情绪,实在想对皇帝竭忠尽智。我以为李陵一向对将士们绝甘分少,因而也能得到部下的拼死出力,就是古代名将也赶不上他。李陵虽然失败被俘,我看他的心意,是想在匈奴立功报汉,以抵当他败降之罪。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已无法挽回,但深入敌阵、摧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光耀天下了。我抱着这些想法想向主上陈说,而没有机会。恰好主上召问,我就本着上述意思论说李陵的功绩,想以此宽慰主上,堵塞那些陷害李陵的谗言。可是由于没说清楚,圣明的主L又没深加推究,以为我是在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罪责,于是就把我交给大理寺治罪。我的诚恳忠心始终没有机会表白,落了个欺君诬上的罪名,主上终于同意了法吏的判决。我家贫穷,没钱赎罪,朋友们没有谁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亲信也不替我说一句话。我的身体不是草木石头,独自和法官打交道,被关进深深的监狱裹,能向谁诉说我的苦处呢!这些正是你亲眼看到的,我的遭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李陵已投降了匈奴,败坏了他家的名声,而我却被处以宫刑住在蚕室中蒙受耻辱,着实被天下人所耻笑。可悲呀!可悲呀!

  有些事情是不容易对世俗的人一一说清楚的。我的祖先没有立下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而掌管文、史、星、历的官与卜官、祝官的地位相似,本来就是供皇上驱使,如同豢养的优伶一样,是被世俗所轻视的宫职。假如我伏法就死,好似九牛身上失去一根毫毛而微不足道,和一只蝼蛀、蚂蚁被踩死有什么区别呢?而舆论也不能把我视为是为气节正义而死的,衹不过认为我智虑穷尽,罪大恶极,不能自我解脱,终于被杀而已。为什么呢?平素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必然使人们有这种看法。人总是要死的,有的死得重于泰山,有的死得轻于鸿毛,这是因为他们在死的作用方面有所不同。一个人,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再次是脸面不受辱,又其次是不因言辞而受辱,更次的是遭受捆绑之辱,更要次之的是穿上赭衣的耻辱,比这还要次的是遭受戴刑具、被拷打、剃头发、戴铁锁的耻辱,还有比这更次一等的是遭受毁坏肌体的耻辱,最下等的是遭受腐刑的耻辱,腐刑使耻辱达到了顶点。《礼记》上说:“对大夫以上的人不加刑辱。”造就是说士人不能不严格保持操守。猛虎在深山裹,百兽感到恐惧,可它一旦落入陷阱和笼子裹,便摇头摆尾向人求食,这种屈服于人的威势的习性是逐渐形成的。所以有这样的士人,在地上画个圈儿作监牢他也不敢进去,削根木头作法吏他也不敢抬头答话,而是决计在受辱之前自杀。现在,我被捆绑手脚,戴上了刑具,剥掉衣服被鞭打,关在四面高墙的监狱之中。这个时候见到狱吏就知叩头,碰上狱卒就胆颤心惊。为什么呢?因为逐渐积累了对狱吏威势的恐怖所造成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没有受辱,岂不是厚着脸皮,哪裹还有什么尊贵可言呢?况且西伯,作为一方诸侯,也曾被关在羡里;李斯,曾是丞相,也身遭五种刑罚;淮阴侯本为王,却在陈地被逮捕;彭越、张敖曾南向称王,同样因罪被关在监狱裹;绛侯周勃灭掉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结果被关请室之中;魏其侯是员大将,也穿上赭衣、戴上刑具;季布自受钳刑给朱家作奴隶;灌夫也被下狱受辱。这些人都曾是王侯将相,声名远扬,及至犯罪落入法网,不能够及早自杀。落入尘埃之中的人,从古到今都是一样,哪裹有什么不受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由形势决定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一个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尽,稍一迟疑,等情况恶化、鞭子落到自己身上以后,才想为气节而死,不是太晚了吗?古人难于对大夫施刑的原因大概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说到人之常情,没有不贪生怕死,怀恋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的,衹有那些被义理所激发的人们例外,然而也有不得已的情况。现在我很不幸,父母早已死了,又没有兄弟,孤独自身。少卿你看我对妻子儿女怎样呢?勇敢的人不一定为名节而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节义,也会处处勉励自己的。我虽软弱,也想苟且偷生,但也十分清楚舍生就义的份量的。何必要遭受坐监牢的耻辱呢!况且奴仆婢妾尚能赴义死节,更何况像我要处于迫不得已环境中的人呢!我之所以忍辱苟活下来,甚至陷入粪土之中也不推辞,是因为遗憾自己的意志还没有表达出来,如果默默地死去,我的文章著述就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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