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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八章)(3)



    “上次我借给王斌五块钱,你还让我给你要回来呢!”王斌是儿子的同班同学。“一千是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那不是一千,是一千万。

    “不是一回事儿,啊!”

    “怎么不一回事儿?你说妈妈挣钱多辛苦啊!养活你容易吗?你在外面充大方!”

    “哎,你今晚洗澡了吗?”

    晓鸥的意图是用这句话把儿子重新放回他未成年的位置上。这个连澡都不能自觉的人,充当母亲和家庭财产的卫士显然是好笑的。儿子看着母亲。母亲扭过脸去叫保姆的名字。那个专管男孩日常生活的保姆应声跑来。母亲让保姆马上带儿子上楼洗澡去,换上睡衣,天这么凉了,不说都想不到给孩子换睡衣,还要靠她通知才知冷知暖吗?晓鸥慢条斯理的权威,把每个人都搁回位置,只用一条最基本的家规,重新强调了她在这个空间领域中不可挑战的一言堂。又当爹又当妈的妈必须比爹还要严厉,比妈还要慈爱。大部分单亲母亲养不出出息儿子。假如她梅晓鸥生活在父母双全的家境里,不会在三十七岁上还跟老史这老烂仔面对面讨论曲折黑暗的计谋。儿子在楼上开始洗澡,淋浴一开厨房的水管就会微微呻吟。早就需要找水管工来修了。两个人听着水管哼唧,一面喝闷酒。她不知道水管子有什么听头,让两人入神地听了十分钟。

    “你家小小知道你的计谋吗?”

    “不用她知道。她知道干吗呀,不更恨你了吗?”

    晓鸥哼哼一笑。女酒鬼那种丑陋的、下颏松懈的笑,笑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多在乎着什么的人。

    “那你跟她说,我不要你还钱了吗?说了她还会不会恨我呀?”晓鸥问。

    “我什么也没跟她说。第一,我不会不还你钱,不可能不还。”

    晓鸥吃了一块卤水墨鱼,喝到这种程度,卤水塑料吃起来也会差不多滋味。

    “那第二呢?”

    “……什么第二?”

    “你刚才说了第一,我等着第二呢。”

    “第二我在前面说过了。她已经恨上你了。”

    “我一千三血本无归,换了她恨上我?真——公——平。”晓鸥身体从椅背上往下滑,腿往桌下溜,几乎半躺着。脚尖碰到了老史的脚,她马上意识到脚趾是那么的赤条条。她赶紧把脚缩回一点。老史的脚也没穿袜子。她突然想到他这双带着他跑了各个下九流小赌档的脚可能好几天没洗。晓鸥醉一半醒一半,醉了的那半联想丰富,想到陈小小和史奇澜火热的性活动,醒了的一半把自己的脚收回来。别去触碰属于陈小小的男人的脚。属于别的女人的男人同时诱惑着她和恶心着她。原来她梅晓鸥能同时着迷和恶心一个人。原来人的生理极致享受都不那么高贵和卫生。

    “要是小小知道你免除了我的债务,肯定会说:她凭什么不要你还债呀?你史奇澜是不是跟梅晓鸥有一腿呀?那我们俩就是一身是嘴也说不清。假如小小在外面得到钻石翡翠,是从某某男人那儿得到的,那男人免收费,我会怎么想?我马上就明白这男人图小小什么,已经图到了她什么。为了小小,也为了你,我也得把钱还上。”

    为了小小,也为了她。把这两个女人对称起来,表露一种愿望。这是一种什么愿望,醉了的那一半晓鸥笑眯眯地看着老史的脖子。他喝了大半瓶,哪儿都好端端的,就脖子醉了,红得发紫。

    “也为了我?别为我呀!”实在不行,我晓鸥还可以去你厂里的库房拖家具呢不是?她心里说。

    “怎么能不为你?你和小小,是我心里最有愧的两个人。我只对你们这两个女人心里有愧。别看我欠那么多人的债。我经历的女人也不少。”

    晓鸥看着他。她知道这幢别墅各房间里的六只耳朵都竖着在听老史说话,虽然听不清。晓鸥几乎不带人回家来。保姆们对她那个空公寓很熟,常常去吸尘擦土,都明白她们的女主人真要发生什么也会在那里背着儿子和她们发生。她们深信女主人一定在暗暗发生什么,从不间断,也从不妨碍这幢别墅里单亲母亲和儿子的正常生活。她们从不认为女主人不该发生什么:有钱有权的女人和男人一样,钱和权为他们赢得了和生活随便的特权。今晚的关注热点是女主人居然把男人带到家里来了,而这又是个什么男人?比她老出一个父亲来,还在澳门的电视新闻里当过一夜一天的小丑,跳梁不成反落网。

    老史拿酒盅的手抵在额头上,脸藏在手下面。他的手是不上岁数的,除了手背上几颗极淡的斑点。二十年后它们才会有资格被称为老人斑。

    “真的,是为了你,晓鸥。”脸在手的阴影掩护下,撒谎也不窘。“你,还有小小,我欠你们俩太多了。”

    “那就别进赌场啦。我们俩对你就这点小小的要求了。你不进赌场,什么也不欠我和你老婆了。”

    “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商量了。其实你入不入伙我都能办得到。”

    老史喝了最后一口酒,嘴咧得像刀拉出的口子,一点嘴唇都没剩在外面。假酒把他辣出一个鬼脸,好大工夫才恢复成老史。一个黑心铁腕的老史诞生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晓鸥给阿专打电话,让他开车送老史到他的古玩商朋友家去。走到门口的老史在身后摆动巴掌,无言地“拜拜”,一面把两脚塞进鞋子。晓鸥来不及挂电话就奔到门厅里,看着老史在她家前院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走出大门。这夜大概是阴历的十五,或者十六,满月在十一点钟升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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