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六章)(5)
时间:2022-10-30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老史的短信让晓鸥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史的魔力,身家成了大负数,还是牵着晓鸥的柔肠。自问晓鸥喜欢他吗?“喜欢”太单调、太明快、太年轻幼稚了。不到三十六岁的梅晓鸥已是沧海桑田的一段历史,给出去的情愫都是打包的,乱七八糟一大包,不能只要好的不要坏的,只要正能量撇去负能量,她打包的情愫中你不能单单拣出“喜欢”,要把囊括着的怜悯、嫌恶、救助、心疼……自相矛盾、瓜葛纠纷的一大包都兜过去。 她撑着身子起床。为了给老史回信息。 这一夜被段凯文抓了壮丁,去当他的敌人,招架他的拼搏,虽然胜出,但她自身像受了重创,丝毫没有打胜仗的欣喜。 拿起手机,老猫来了一则短信。 老猫说:“来大贵客了吧?难怪一点都想不到猫哥了。” 这条信息没有得到晓鸥的回复,老猫又追了一条:“这货肥吧?所以不跟别人分吃了。” 妈阁地方小得可怜,什么事都瞒不住。老猫酸溜溜的,吃着双份的醋:一份是作为男人的,晓鸥傍上了段凯文这种亿万大佬;另一份醋更酸,小小一个女人家,你梅晓鸥一夜就阔了两千多万。到这种时候,老猫对晓鸥是窄路上的冤家,你死我活。别把我老猫当宠物,老猫眨眼间就可以是个大流氓。 晓鸥能想象出老猫给她发短信时的模样,脸上的肉都横了。她默想几秒钟,决定让老猫酸去,不理他。这行当内哥们变成对头,对头变成哥们往往一瞬间。她急着给史奇澜回信。她想了又想,苦于没读过什么书,想不出既说得明白又不用直说的话来鼓励和安慰老史。结果她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打出“浪子回头金不换”七个字。浪子老史只要不往老妈阁回头,就真有救了。 晓鸥到了酒店大堂,老刘马上呼唤着迎上来,晓鸥想到幼儿园放学了,只剩他一个没有家长来接的老孩子。他饿了,等家长带他去吃午饭呢。 “段总呢?”晓鸥问。 “睡觉去了。”老刘回答。 “那两百万也打完了?”比“输完了”好听。 “没全打完。他说他太累了。” 老刘细瞅了一下晓鸥的脸。脸可不怎么晴朗。 “梅小姐累了吧?” “还好。” 晓鸥急忙把老刘往餐厅领。老刘和她认识很多年了,但从不改口直呼她姓名。似乎“梅小姐”是个什么官衔或职务,机关里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刘不叫人的职务觉得对人不敬。 “梅小姐是不是为段总担心啊?”老刘的心一点不粗。 “没有啊!”她当然担心,担心段总拖账、赖账,担心他重演二三月间的把戏,到别的赌场去赌,妄想用赌赢的钱还晓鸥,结果债越还越多。段凯文到晓鸥这里来赌,很可能为了还二三月间欠的赌债。赌徒拆东墙补西墙的人多得很,梅晓鸥既不愿做东墙让人拆,也不愿做西墙去给人补。 “梅小姐要是为段总担心,那是大可不必!段总邀请你去北京,你没去;去了你就看见了,赌桌上玩这几个小钱算什么?段总在北京拿下多少地皮?哪一块不值十多个亿?他还不了你钱他的地皮能还呀!” 这位副司长老刘真不简单,读人的心思读得这么好!晓鸥皱眉笑笑,还是否认自己在为段总还不还债的事忧愁。她真的是累极了,筋疲力尽,看人输赢也很消耗,心脏不过硬的都看不了。跟老刘闲扯的同时,她发出一条短信给阿专:“第一次段来澳,是否真上飞机回京了?查澳航。” 老刘还在为段凯文做吹鼓手:“二零零零年,段总就上了财富杂志的富人榜!你想啊,一个人赚那么多钱,多大压力?什么嗜好都得戒了才能干出那么大事业来!段总就好这一口!赌博没别的好处,但刺激,一刺激必然减压!” 晓鸥把一个灌汤鱼翅包舀起,咬了一口。老刘的演讲把她这唯一的听众征服了,鱼翅吃在嘴里毫无味道,像一团半溶化的塑料线。她奇怪怎么会认识老刘这么个人,并且始终保持着忠实的联系?有了老刘,才有了一系列的人物故事,包括史奇澜悲壮的兴衰史。她想起来了,老刘是姓尚的上海男人带来的。姓尚的当时急于将晓鸥脱手,他把所有男性朋友和熟人——只要向往色情玩得起婚外恋有可能接手晓鸥的男人他都搜罗起来,带到晓鸥身边。晓鸥向姓尚的表示,自己不收破烂,连姓尚的这堆破烂她都在犯难,怎么处理掉。之后不久她就收到卢晋桐的电话。就在十年后她听老刘演讲的这一刻,她突然彻悟,她的电话号码是姓尚的出卖给姓卢的。赌博是个伟大前提,男人们在这个前提下求同存异,不共戴天的情敌都能把各自的小罪恶纳入共同的伟大罪恶中,姓尚的和姓卢的就这样化敌为友,患难与共。 “段总一次慈善捐款就捐了一千万!汶川地震他捐了五百多万的建材!梅小姐你千万放心,我可以用人格担保……”老刘对自己的人格很是大手大脚,常拿出来担保他好赌的阔朋友。 阿专的短信来了。晓鸥朝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瞟去,马上读完调查结果。阿专调查了航空公司那天登机的旅客名单,段凯文果然不在其中。他在登机的广播召唤声中走向闸口,渐渐慢了步子,忽然转身,向出口走去,在诧异的航空公司检票员眼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他不是编故事骗晓鸥的,他诚心诚意地要乘飞机回北京,只是一念之差想到何不杀回去,把刚欠下那个女叠码仔的钱从别家赢回来?于是,在机场回荡着广播员呼唤“段凯文先生”的时刻,他迈入了一辆停靠在出租车位上的出租车,向老妈阁杀将回去。 自从他萌生再回澳门的念头,那念头便成了抛进水里的葫芦,摁下去又浮起来。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他一颗心蹿上蹿下,带动他整个人浮浮的,也像个落水葫芦。他无法再通过他认识的三个叠码仔借钱:他欠他们的数目太大。东墙、西墙全拆了,南墙仍然补不起来。只能动赌场外的脑筋。他的集团有一笔外汇储备,不过动用它要经过董事会通过。只动一点,三十万?不,六十万,只要过后给个好说辞,痕迹都不会有。那么什么说辞呢?现在不去想,以后有的是时间去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