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无尽岁月(第九章)(2)
时间:2021-08-22 作者:池莉 点击:次
饭后,我们与各自的朋友告了别。然后我们就近去了路边的一家酒吧。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比较能够喝德国啤酒了。我们在高脚凳上坐着,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玻璃窗外是德国冬天的毛毛细雨。雨丝在路灯下时隐时现,像个幽灵。酒吧的墙壁上到处是彩色颜料的涂鸦,和柏林大街上被年轻人乱画的墙壁一样。我不知道酒吧的墙壁上是年轻人乱画的还是艺术家认真画的。我和大毛在酒吧聊到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候,我犯困了。我的头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立刻就昏头胀脑,语无伦次起来。大毛将我送回了饭店。我用钥匙打开饭店的门,自己摇晃着走了进去。 由于大量的啤酒,我和大毛在酒吧里的谈话随着谈话的发生而消失着,就像春天里的雪花,根本不等落到地面就融化了。现在还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那幽灵般的雨丝,酒吧墙壁上的涂鸦和挂在酒吧门口的酒幌子。最后我向酒吧招手道再见的时候,唯有它在给我回应。 第二天,这是我在德国的最后一天了。上午十点,我被大毛的电话唤醒。他已经来到我的饭店了,坐在大堂里看当天的报纸。我还是坚持吃了饭店提供的免费早餐。之后,我坐上大毛的小车。我们去看了残存的一段柏林墙,然后沿着菩提树下大街散步了一个多小时。因为这一天是周末,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遵循德国的法律规定而关门歇业。我们就回到了大毛的住处。大毛的住处也就是他们公司的所在地。他们公司租用的是一幢十九世纪的老房子,据说曾一度是某位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公司的几个德国人都休息度周末去了。大门紧闭,花园树丛参差,杂草繁密。从外表看,这幢楼房已经是风烛残年了。大毛用遥控器打开了车库的卷闸门,我们直接从车库进到了房子里头。我发现我首先进入的是厨房。厨房的明亮,洁净和现代化使我顿时对这古老的旧屋产生了相当的好感。当然,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永远是幼稚的,更精彩的东西总是在后面。大毛带着我参观了这幢豪屋的每一个角落。地下室里居然有一个巨大的游泳池和整套桑拿设备,还有豪华的更衣室,精致的化妆间和舒适的休息室。 地下室里还有一个房间装的全部是机器设备,那儿有一只圆形的表盘。 大毛说:很简单,如果你想要哪个房间是多少温度,你就扭动一下指针。 我没有去扭动那根指针,我相信德国人会将机器制造得无比精密。外面飘起了雪花,我穿着一件牛仔衬衣,赤着脚走在温暖的地板上。一种制暖的热油通过地板底下纵横交错的管道网络,将整幢楼房均衡地温暖着。纯粹是出于情调的需要,也是出于不忍心拂逆过去的老房东的善意,我们还是点燃了客厅的壁炉。老房东在出租这幢房子的时候,他特意劈了一垛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大毛说这垛木柴至少可以烧两个冬天。我听了这话就毅然地跑出去抱了几根木柴进来,在壁炉里生着了火。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在摄氏零下15度的冬天里,穿得轻松单薄,光着脚丫子,坐在火苗熊熊的壁炉前。 鲜花在窗台上盛开。餐桌上有一大盘肥硕的水果。 德国最好的莫芝尔河的白葡萄酒在玻璃杯里泛着浅琥珀色的柔光。客厅的一面墙壁是整面的落地玻璃,反映在玻璃墙壁上的,是户外自由的绿树和青草,是石阶侧面默默无语的青苔,是被穿着大衣的老人牵在手里的可爱的狗。这一切都使我根深蒂固的冻疮从骨子里很难受地痒痒了起来。这是那种挠不到的痒痒,比疼痛还难受。 如果说我没有被这幢豪屋所震动,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感到我的生活与这种生活的天渊之别,那是假的;如果说我没有因为这种天渊之别而产生深深的悲哀,那也是假的;可如果说我愿意在这幢房子里永远地呆下去,那肯定也是假的。 后来,大毛对我说:留下来吧! 我肯定地回答了他:不。 大毛企图说服我。他说:德国是上帝给人类的恩赐。我们要懂得领会上帝的意思。你也知道很多中国人为了留在德国不惜一切代价。 我说:我知道。 我说:我还知道你和隔壁左右的邻居是不可能来往的。我还知道你从北京带来的大葱藏在阳台的盆花底下。黄酱藏在你卧室的抽屉里。我还知道前几天就在柏林的地铁上,一个黑人被扔出了窗外,而一伙新纳粹分子在柏林的市郊又烧毁了一个中国难民营。 大毛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大毛说: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理想,总得要忍受一些不如意的东西。 我说:是的,我选择忍受武汉的冬天和夏天。 大毛说:你成熟多了,但你也变得尖刻多了。 那天,我们一起做了两道中国荣。京酱肉丝和粉条熬大白菜。粉条是从北京辗转带来的。大白菜很不理想,就在土尔其人开的蔬菜店购买的。据说这个品种的大白菜,在德国的名字还就是叫作北京大白菜。 我飞上了天空,开始了十几个小时的飞翔。我将如期地回到我的国家和我所在的城市。大毛在送我到机场的途中恢复了他的自信。 大毛笑着说:你一回去就会发现你非常不适应了。 大毛说:冷志超同志啊,你还是幼稚的,你还是年轻了一点儿,见识还是少了一点儿,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我肯定会怀念在德国的生活的,我也肯定会怀念这幢别墅的,特别是游泳池和壁炉。 我怎么能够不向往和怀念美好的舒适的生活呢?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 这一次,大毛主动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上面有他在德国的电话和地址。大毛对我的教导冲淡了分手的感伤,仅仅为了这个,我也要从心里感谢大毛的教导。是他使我比较轻松愉快地在1996年的岁末步入了专门为我提供离别的柏林机常十今年的春天,说是由于厄尔尼诺的影响,武汉本来就潮湿的春天出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潮湿。整栋的楼房,家里的家具都挂满了细碎的雾珠,脚步的轻微走动,就会使脆弱的雾珠惆怅地流了下来。在这样的春天里,人需要非常强健的精神系统才能使自己不被烦闷和颓丧所感染。我们的呼吸每天都是这样地困难。对一场淋漓尽致大雨的期盼和对灿烂阳光的期盼成了我们对生活的全部期盼。医院里哮喘和肺气肿病人的死亡率急剧地上升。 中午,下班的时间到了。我正要收拾听诊器,处方笺什么的,一个病人坐到我的面前说:大夫,我是慕名而来的,请给我看看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