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五章)(3)
时间:2021-08-22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当天的晚餐上海男人又挥金如土,晓鸥用眼睛哀求卢晋桐,哪怕做做样子,跟他争抢一下账单也好啊!结酒店的账单时,姓尚的还是那么漫不经心,谈自己的收藏、绘画、红酒、名车。他一面漫谈一面审阅账单,晓鸥和卢晋桐退后几步,等在他的侧后方。晓鸥对卢的耳朵说,咱俩至少该承担一半房费。卢一句话不说,跟没听见一样。晓鸥又说尚总花得太多了,咱俩应该把咱们那间卧室的钱付了。 “闭嘴。”卢晋桐说。 “咱们凭什么让人家给咱花那么多钱?!你又不是没钱!”她屈辱得要哭了。 卢晋桐不作声。姓尚的在跟柜台里的人讨论什么。 “以后我带你住那间套房。”卢晋桐低沉地庄严地说。 住那间套房不光要花得起房钱,还要挣到超级贵客的身份,这靠赌的频率,赌的流水累计、赌注之大。这意味着他卢晋桐还要更奋发地赌,更频繁地、长久地出现在赌桌边。姓尚的似乎跟酒店经理争吵起来了。酒店经理熟识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一脸恭敬的笑容。卢晋桐叫晓鸥听听他们在吵什么。晓鸥的英文最多是幼儿园中班的。 “好像经理要尚总付什么费用,尚总不愿意……” 又听了一会儿,晓鸥听清了,是要姓尚的付浴袍的钱。姓尚的此刻转过身,问卢晋桐是否拿了主卧室的浴袍。卢晋桐傲慢地笑笑。 “不让拿吗?我以为你花那么多钱请我俩客,带一件纪念品走总是可以的。” 大约有整整两秒钟,姓尚的和卢晋桐眼锋对着茬。 晓鸥额头的发际线一麻,冷汗出来了。 结完了账,三人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块去吃了顿便餐。餐间姓尚的说,那个经理太操蛋,要他付两千块买那件浴袍。他漫不经意地问卢晋桐有没有看见浴袍的商标是“爱玛仕”,卢晋桐哈哈直乐,说他偷的就是“爱玛仕”,不然值当吗? 晓鸥感觉得到卢晋桐的伤痛。他那么伤痛,就要你姓尚的出血,出得越多越好,能让你多出一毫升绝不替你省着。姓尚的也只能咽下吃进的亏,漫不经心地谈起总统套房的设计师,某某某是他的老朋友,还有某某酒店、某某博物馆是那人设计的。卢晋桐问他,在赌场赌多大的盘,才能有资格住总统套房。上海男人轻描淡写地说:一盘一千万。卢的喉结呼通一下沉下去,生吞下八位数字,又慢慢地稳健地浮上来。晓鸥看见他此刻目光放得极远,十多年来这一国人不知该信仰什么,但卢晋桐此刻受到了启迪,看见了信仰幽灵般地飘过。住进总统套房,是他从此以后的信仰。 “晓鸥,我一定会带你去住那个套房。”他对晓鸥宣誓,拉着她的手。 上海男人一扭脸,怕自己按不住的冷笑给卢看见。 “谁要你带我去住?有什么意思?”晓鸥拔出手来。 “真没意思?”他话中有话了。 梅晓鸥满嘴的说不清,满心的懊丧。 “那什么有意思?”他又去捉捕晓鸥的手。捉到后搓揉着。这是他卢晋桐当众干得起而你干不起的,尚总。 梅晓鸥在那一刻想起阿祖梅大榕来。据说梅大榕定亲定了梅吴娘想镇住她,或者说想取悦她,比如他能把头埋在水里一个钟头不出来,还能一口气吞三口盐,还能逗母鸡打鸣。他一身把戏都是为了让梅吴娘关注一下。梅吴娘一直没有给过他关注,该笑的地方不笑,该怕的时候也不怕,唯有他赌博梅吴娘才怕他。他赌赢赌输都让梅吴娘重视他,或者轻视他,反正不能全然无视他。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梅晓鸥想,赌徒中竟然有梅大榕、卢晋桐那样多情的。自古男人在疆场厮杀,胜者为王,为英雄为壮士,为赢家,赢得女人的倾倒、委身,男人们杀了几千年,都想杀成赢家,宁可死,也要赢。现在没了疆场,瞬间的成败、死活、王寇就在铺着绿毡子的赌台上决出。他们相信女人的青春和美丽都属于赢家。他们不知道,女人中有那么极小一部分是爱输者的。比如梅晓鸥。她对昨晚演了一场闹剧此刻体无完肤的史奇澜怜爱得不近情理。她怎么有这一份病态的怜爱?她在老史的结局里看见了卢晋桐、姓尚的、段凯文的下场。她听见陈小小在厨房里忙什么。菜刀碰到案板的声响,碗和勺子相碰的声响,小小又恢复成了一个贤惠小女人。 晓鸥在逃避卢晋桐的几年中还是平静安详的,一天天长大的儿子那时候跟她非常亲。得亏了尚总的十万元礼金,十年前的十万块美元真经花,她精打细算用它过了两年多。一天,她碰到了姓尚的。上海男人说他一直爱她。她听懂的是:那十万块钱呢?是交账的时候了。她在那几年中已经打听了,姓尚的远不像他表现的那么阔绰,加上他好赌,公司只是个巨大的空架子。她跟他没有太多的周旋就把他惦记了好几年的自己给他了。大概在半年之后,他把她送到了澳门。他的家室在美国,把晓鸥和他婚姻远隔,只能把她送回东方。 一到澳门,她就为自己和儿子买下一套公寓,就是用来羁押老史的这套。然后她开始建立自己的小王国,搜罗老史这样意志薄弱嗜赌如命的成功人士,把赌厅的大笔款项输送给他们,支援他们尽兴地玩,协助他们一个个筑起债台。卢晋桐为赌一个总统套房的气,赌掉了手指头,赌掉了产业,最后赌掉了她梅晓鸥和他们的儿子。她用史奇澜这样的人报复卢晋桐,也报复自己:一个为十万块钱就委身他人的自己。她看着史奇澜们一个个昼夜厮杀,弹尽粮绝,感到了报复的快感。之后,再轮到梅晓鸥发妇人之仁,来怜爱他们。她的怜爱藏在愤恨、鄙夷和内疚中,连她自己都辨认不出哪是哪。只有老史是例外的。他是她害的,她总是避不开这个病态念头。老猫听到她偶然发出的自谴感叹会哈哈大笑:他们输是活该呀!有水牛在前面拉他们到赌场来吗?输光的时候你不借钱给他们,他们就像守着有奶的娘偏偏饿着他们一样,给他们一把枪他们敢用枪口逼你借钱!当叠码仔容易吗?凭公平买卖挣钱!凭辛苦,凭人缘,凭风险挣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