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第四章)(2)
时间:2021-08-18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她又说了几句必须的话。窗子请一定关好。绝不要在屋里抽烟,要抽到阳台上抽。上厕所注意卫生。每句话的字里行间,她都听见一种类似稀粥开锅的响声,咕嘟得要潽出来了。老史的肠胃没出息但很诚实,饿了就叫饿。饿得胃液开锅,老史还在矫情,摆出这么有境界的绝食姿态。晓鸥对他的满腔恶心和愤怒都没了,要笑出来。故事和人物由悲惨转为荒诞。 阿专来短信了,说十五个赌客里出息了一个,用三千赢了五万!他现在代她款待这帮客人。她走进原先母亲的卧室,给阿专拨号。刚拨三个数,老猫打电话进来,谢谢晓鸥送给他分吃的货。意思是他看见手机里银行账户收到了黑钱庄汇入的款项——段总的还款。段总是模范赌徒,是还款先进分子,老猫、阿乐热烈欢迎段总多多来澳门,多多益善。晓鸥一面接电话,一面把地板上的烟灰往外擦,渐渐擦到门口,瞥见史奇澜赤裸的右脚拇指微微动弹,偷听电话脚拇指当成天线了。 阿专接着又在手机短信上汇报了那个有前途的赌徒,说晓鸥必须去看看。万一是可以被发展提拔的对象呢!晓鸥知道,东方男人身上都有赌性,但谁血管里的赌性能被发酵起来,扩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识别的。梅晓鸥明白她有这份先知,能辨识一个藏在体面的人深处的赌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这双眼给她的,深知自己血缘渊源存在过痼疾的人因为生怕痼疾重发而生出一种警觉,这是一种防止自己种族染病灭绝的直觉,是它给了晓鸥好眼光去辨认有发展前途的赌客。 晓鸥记得这个人,所以上去就投给他一个惊喜笑容,恭喜好运的笑容。这个人姓庞,四十二岁,一个省级城市的市委宣传部长。他圆圆的眼睛,鼻头也是圆的,身体和头部像两个人,身体细瘦,头和脸圆胖,应该做不出太心狠手辣的事,但押注却很果决。 休息的时候,晓鸥帮他把赢来的码子兑了现。一共八万三。庞部长快乐得像个孩子,说明天给老婆买双好皮鞋。赌团里五个女成员都说要帮他参谋。晓鸥激将他,来澳门一次才给老婆买双鞋呀?首饰呢?女人们都说,换了自己,也是要首饰不要鞋,鞋才几个钱一双?赢了八万三才买一双鞋? 那就听大伙儿的,买首饰,庞部长好脾气,笑呵呵的,天下除了贯彻上级政策,宣扬通报市里成就,什么事是大事?可八万三港币买不了多精彩的首饰,晓鸥说。就它吧!部长说,瞧中国国民富裕得不仅有商品房住还戴首饰!其实他老婆再三嘱托是要买双好皮鞋,牌子都写给他了。再玩两把,首饰和鞋兼得!同伴哄他。不玩了,不玩喽…… 走过晓鸥身边,晓鸥递给他一张名片。就在那一递一接之间,秘密内容滋生了:以后再来。当着这么多同机关的下级是不方便玩的。一定抽空再来,一回生二回熟。名片是放出去的长线。有那赌徒种的自然在将来循着长线回来。庞部长在不远处把晓鸥的名片仔细看着,其实刚出海关她就给了每人名片,而此刻名片上的名字才被他真正看进眼睛,被他的记忆登记下来。他被刚才的赢局激活了赌性,此刻梅晓鸥三个字个个都活了。 这是个轻松的夜晚,向十五个尽了玩兴的人道了晚安之后,她自己驾车回家。阿专也很累了,她叮嘱他一定要乘的士回家。阿专说他的外套丢在晓鸥的公寓,该取回去让女朋友洗。晓鸥要他别为她省钱,一定要乘的士。 回到家儿子居然没睡。这个时分母子团聚十分难得,她就不说“游戏机玩太多”的话来扫儿子和自己的兴了。她觉得饿,在厨房拿了一包速食面泡到碗里。儿子闻到那股假惺惺的鲜味马上要求母亲分他半碗。十一岁的孩子是这类速食的牺牲品,工业化的配方滋味把他的味觉养得简单而粗暴,一切东西不达到人工的鲜度和浓度都是没有滋味。 她和儿子热乎乎地分食一包六块八毛钱的面条。儿子对于跟母亲一块犯规——迟上床,吃速食面是母亲不允许的——而受宠若惊。这就值了,假如吃工业化滋味的速食面能深化母子感情,那就好好地吃吧。儿子十一岁的脸蛋由白而红,卢晋桐的鼻子长在梅晓鸥的两只眼睛下,再往下是卢晋桐姐姐的嘴,略薄的嘴唇显得敏感而苦相,往里扒拉那些弯弯曲曲的速食面条时苦相显著了。 晓鸥和儿子在他的床边道别,一年中跟儿子道晚安的夜晚屈指可数。手机上出现了老猫的短信息,问她这会儿有没有空,他请她消夜。老猫把她当作一条鲜鱼惦记,对她一直很馋。一个女人在妈阁这样的地方混,没几只老猫也不行。她知道做一条鱼她不犯腥是不可能的,但腥得抽象一点,让老猫远淡地馋着她,像人类馋着某种美丽空虚的情感,馋着她的同时警戒其他猫向她伸爪子,这才高明。因此她变得机智顽强,对付老猫的办法是转过来让老猫对付她。老猫请她消夜,她就说马桶往上泛味,你先来帮我修一修嘛!假如他说,操他的,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多事?她会说,帮我修了马桶我就跟你有事。她的泼皮与不雅,或稚不可耐都超出老猫这种男人的心理准备,每次都成功地把男女之间恰好对上的“劲儿”给错过去了。老猫始终不明白他跟晓鸥是熟识过头了,还是基本处在对峙状态。 老猫就属于那种可以为晓鸥杀人但做不了她朋友的男人。 手机的另一条线有人打电话进来。借口来了,晓鸥不容分说地跟老猫告别:拜拜,早点睡,不许出去杀人抢劫啊!晓鸥自家妹妹似的玩笑会让不甘心的老猫舒服,她的专横口气让老猫感到她和他原来很亲。 电话是阿专打来的,又急又怕,晓鸥几乎听不清他叫唤什么。他是在室外人群中,这是没错的,背景还有电喇叭的叫喊。 “……史总从楼上跳下去了……” 晓鸥听清了,心脏蓦地胀大,把她整个腔膛堵满。 “史总从阳台翻出去了……” 电喇叭的声音盖过了阿专。晓鸥抓起衣服就往睡裙上套。手机忘了挂,一个飞快扩大的人群都在里面吵闹。 晓鸥拿着手机跑出家门,跑进车库。史奇澜瞬间成全了自己做了梅大榕。晚上见他时她居然没看出那份志向。她脑子里清清楚楚是打坐的老史,当时她以为那是他演出的滑稽戏。她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到一半路程还没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