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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三章)(3)



    阿专不理史总的俏皮话。他转过来跟晓鸥俏皮说饿了一定找得着馆子,憋了一定找得着茅房,晓鸥你还怕我走丢吗?怕你存心走丢。什么意思这是?

    冷场了两秒钟,史总看出自己逃跑的意图完全被洞识,脸变了,厕所也不去了。他指着晓鸥就骂起来:你当你是我的什么人?跟我犯贱!好在骂女人的名堂就那么几个,晓鸥在卢晋桐时期就听惯了,免疫了。

    邻桌的客人都往他们这边张望。把老史看成坏脾气的丈夫或男朋友。

    阿专端着普洱茶。晓鸥不给指令,他只能抿茶吞气。老史的风雅面目此刻不知去了哪里。晓鸥对阿专说了一句,吃完饭再说。

    菜还是丰盛的。梅晓鸥不至于苦着老史。老史见好菜上来,马上清出嘴里的脏话狠话,填入一块半透明的上等花胶。翻腾出那么多恶毒语言的也是这条舌头。正如能雕出那么多天人之作的也是这双捻动纸牌的下作的手。

    晓鸥等老史吃饱,站起身,走在头里。她认识餐厅的老板,到老板那里打个大折扣再结账。老板听说了老史骂庭,问晓鸥是不是又碰到个下品客户,晓鸥只笑笑。她认为自己笑得很酷。她不置可否的笑比她什么回答都达意。

    老史被阿专和帮手押出了赌厅,押去晓鸥的公寓。晓鸥在赌厅门口跟老史正言厉色:不要给脸不要脸。欠这么多钱,分分钟可以让警察接手案子的。

    “你才不敢!”老史说。

    “你试试。”

    “我坐二年牢,欠你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你还有十年吗?”

    晓鸥恶毒他一句。老史四十九岁,糖尿病患者,他自己害怕或许拿不出十年给监狱了。再说光晓鸥这一份债就一千三百万,北京的债主还排着大队呢,债务加起来,老史也许要坐一百多年牢,怎么坐得起?

    老史跟阿专和帮手走了之后,晓鸥一面往段凯文的赌厅赶,一面给陈小小的手机拨电话。让小小订明天的机票来澳门。陈小小说港澳通行证办不了那么快。为什么突然催她去澳门?不会是老史又去赌了吧?晓鸥知道这份悬疑在陈小小心里一直悬着,越悬越重,从晓鸥昨天为老史报平安开始,小小就疑心老史在晓鸥这里。晓鸥当然否认。陈小小确定了老史又上赌台是会发疯的。疯起来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比如把库存的好木料好家具马上抵押,押的钱全卷了走,带着他们的儿子消失。这两年这么干的人很多,赔光了公司或工厂关了门就走,消失掉,到某个遥远国度去安分守己,和老婆孩子细水长流地开销他们用各种圈套套来的钱,包括欠发的员工工资,抵押厂房或住房贷到的款项,或者从亲戚朋友那里求来的、骗来的林林总总数额。消失的人最近两年形成风尚,叫“跑路”,或者叫“人间蒸发”。晓鸥十年前蒸发过,陈小小也可能做当年的梅晓鸥。假如小小带着儿子,带着工厂存货抵押款蒸发,把一个比穷光蛋还要穷一亿多元的史奇澜剩给晓鸥,她怎么办?她当然要尽所有招数避免陈小小消失。陈小小在,就是老史心里那一点疼痛,这点疼痛没了,老史彻底成了打不烂磨不破的糙皮子,谁也别想再治他。

    晓鸥把老史关起来是为这对冤家着想,也为她自己着想。老史把自己长期做赌徒的未来都告诉晓鸥了,她必须把他关起来。真像他打的如意算盘那样,在妈阁做个黑户口窝藏下来,上哪家书画社打一份工,自食其力地慢慢赌着,陈小小怎么对付在他们家客厅野营的债主喽啰,怎么跟法院交涉争取恢复生产,分期偿还债务?换了她晓鸥,也得“人间蒸发”。

    晓鸥骗小小,妈阁发现了几块好木材,要价特低,她看不准,要小小自己来看。小小焦头烂额地答应她会尽快来。小小一到,晓鸥就放老史,让小小把老史领走。

    台风从澳门上空虚晃一下,过去了。它的毛发和动势擦着澳门的海面、树梢、老楼,等它过去,海和树以及老楼都有些微妙的走样。每回大风走了,老妈阁就走一点样,这是最老的澳门人看出来的。而新来的妈阁人,或临时来祸害自己和妈阁的人丝毫看不出来。

    台风过去,段凯文从赌台前站起。征战两天,输的数目被控制在一千三百万。他说站起就站起,能站起来的都是好赌徒。好汉。

    这位好汉输得最惨烈的时候还去健身房。他做有氧运动是个必须。有了足够的新鲜氧气的大脑才是冷静的,时候一到,管他输赢,站起来就走。

    离开澳门之前的两个小时,段凯文是在海边度过的。梅晓鸥给他做伴,两人沿着短短的海岸溜达。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千万不要谈起我美丽的名字。海鸥在打他俩的主意;活着的人类总会产生垃圾,人类垃圾紧扣着海鸥的食物环链。这是一只有前瞻意识的海鸥,守望着它食物环链的出产源。

    段凯文看见海边有个水果档。他上前买了一些进口樱桃,颗颗完美,细瓷摆设似的。比细瓷器还要昂贵。他让果贩把樱桃用矿泉水冲洗两遍,装在两个纸杯里。又拿了个空纸杯在手中。晓鸥直到吐出第一颗果核才明白,他拿的空纸杯是为了接她嘴里的樱桃核。晓鸥一手捧一个纸杯,用齿尖去吃樱桃,又让工艺品一般的果实直接碎裂在唇齿之间。段凯文在付钱给小贩时就声明了,他不吃这种女孩子吃的东西,因此晓鸥也就毫不谦让。他伸过空纸杯,一粒在她嘴里焐热的果核落进去。海鸥干瞪着眼。

    再往前走几步,出现了一个咖啡店,一半站在海水里。段凯文买了两杯咖啡。从这个咖啡店倒塌的遮阳棚能看出拐弯而去的台风,掀起的海浪还是很高的,浪尖上带的海底小生物都被拍死在咖啡店的墙根上。跟他们同行一路的海鸥早已奔向那里。

    下午一点多了,这里还是清晨。段凯文似乎已把晓鸥忘了,像一个清晨的人那样守着第一杯咖啡醒盹。

    “不知刘司长起来没有。”晓鸥说。她怕段总搭飞机走了,把老刘剩在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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