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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阁是座城(第一章)(5)



    陈小小在那边哭声更紧。这是个苦惯了的女人,从小被打上十几米高的天桥,被打出美轮美奂的空中舞姿,被打得无比珍惜不挨打的日子。她十七岁跟上当时做木雕的史奇澜,觉得没有父亲没有哥哥的自己在史奇澜身上找到了缺失的所有男性家族成员。现在老史最大的债主能给老史一条上岸的生路,她哭的是这个。

    陈小小终于道了再见,向晓鸥保证放下电话就去找律师商量。晓鸥又告诫她一条,光靠律师还不够,法院也要找熟人;海南黄花梨的价值跟黄金一样,送一件小小的小品还是值当的。小小如同吸食救命丹药一样,吞进晓鸥的每一句话,每句话之后她都使劲儿地嗯一声。

    挂断电话她瞟一眼跑步机上的表,这一通电话打了整整半小时。她用毛巾擦了一把脸和脖子,感觉后脑勺的碎发滴下的汗珠流入衣领时的冰凉。陈小小真苦命,比她好不了多少。她从跑步机上下来时,克服着跑步机传送带带来的头重脚轻,突然发现一个人背身坐在划桨机上悠然自得地旱地行船,四肢动作很逍遥,似乎在两岸好风景之间流连。她意识到刚才为陈小小支招的话都给此人旁听了。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刚走到门口,那人却开口了。

    “梅小姐,不再锻炼一会儿?”

    段凯文!

    晓鸥把跟陈小小的对话飞速在心里回放一遍。不管怎么样刚才的话是不该被这个人听去的。她的职业操守也不允许她的客户甲知道客户乙的信息。万一客户甲看透了梅晓鸥是个软柿子,捏捏无妨,让人欠着一千多万还不先下手为强拉他几车黄花梨、金丝楠木抵债,反而帮欠债方打小九九、摇羽毛扇,他们可就有范本了。

    段凯文微笑地看着晓鸥说:“梅小姐好厉害呀,什么门道都摸得那么清。”

    梅晓鸥意识到她们的通话他是全程跟进,她所有的出谋划策、教唆鼓动、力挺陈小小干损人而利己的事,等等等等,都被他听去了。在他心目中那个娇嗲温柔、无奈地在男人海洋里漂浮的梅小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老谋深算、少说有一千个心眼子的女叠码仔。梅晓鸥知道男人都不喜欢第二种梅晓鸥。尽管他们在跟第一种梅晓鸥打交道时怀疑那层温柔和凄艳是伪装,但他们宁愿要那伪装。剥去伪装的梅晓鸥跟老猫、阿乐们一样,失去了她作为弱者的优势。弱者倚弱卖弱的时候,容易巧胜。

    段凯文从地上爬起来,脸上一点汗都没有。这是个在乎健身的人。

    晓鸥大大咧咧地补充几句史奇澜的趣闻,夸张她和陈小小的亲密度,然后马上转换话题。

    “段总跟我一样,一天不健身就难受,是吧?”

    “我是想天天健身,在北京老抽不出时间。不健身不行了,”他拍拍腹部,“你看,肚子都起来了。”

    “还好啊!”

    “这是饿着呢!”他嘿嘿地笑了。

    他的诚实和坦荡让晓鸥由衷地笑了。她和他要不是眼下的关系就好了。她要是在别的场合里跟他结识就好了。可如果不是他染有恶习,她又到哪里去结识他?她结识的所有富翁都归功于他们的恶习。梅晓鸥深知自己是被恶习滋养的人。她的祖先梅大榕以他的恶习成全了梅吴娘,不然梅吴娘不会成为老家方圆百里的缫丝霸主。梅吴娘为梅家创下的祖业归功于梅大榕的恶习。

    晚餐期间,梅晓鸥忽略了十来个电话,但她没有忽略去看那些来电的号码。她挨着段凯文坐在庭院里的西餐雅座上。段总点菜很实事求是,前餐他只点了一份,供他、晓鸥和老刘分吃。汤每人都有,但他请服务员给自己来儿童分量的。主菜他为自己要了鱼排配青芦笋,晓鸥给自己点了一份牛排,大半切给老刘,自己只留一牙儿。澳门似乎是欢迎人造孽的,糟蹋了大笔的钱之后,人们糟蹋起其他东西更是豪爽,美食美酒美女,都尽力糟蹋。晓鸥其他客户都是那样,而这位段总是例外。老刘主动请缨去餐厅里挑选红酒,段总向他挥手应允。晓鸥紧跟老刘进了门,小声叮嘱:“刘司长,适可而止,别挑太贵的!”

    老刘答应着,扫视了一眼酒架上的陈列,然后取下一瓶一九九九年的波尔多。他把酒交给一个混血侍应生。

    “段总今天输了,要是他赢了,我就让他请我们喝拉菲!”老刘说。他自知很不主贵,投靠段总这类阔佬就是要消费凭他自己能力消费不起的东西,因此对别人的轻蔑他一点都不意外、不难受。他似乎专职就是替人拉场子,替人花钱,替人高兴和不高兴的。

    侍应生倒了一点酒让段总先品一口,段总微笑着请老刘代劳。段总在吃喝上都是好说话的人。红酒是他这两年才喝懂一点的,十多年前喝一瓶矿泉水都要舍不得一阵呢。段总在半杯红酒下去之后又自我披露一句。晓鸥想,一杯酒全下去,他就该把傍晚那一肚子诅咒倒出来了:刘司长混蛋,我还以为你跟着飞机掉海里去了呢!那个时候到,冲了我的运势,一把该赢的牌输了!

    但是一顿晚餐下来,段凯文一个字不提赌桌上的事。毕竟是有些风尚的人,有风尚的人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说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厕,还比如赌钱。

    第二杯红酒喝到一半,段总向晓鸥侧过脸。

    “晓鸥你这名字真好听。”

    梅晓鸥宽谅地笑笑,不揭露醉汉会重复他不久前说过的话。

    “段总喜欢就好。”她大方地说。那么大方,似乎接下去就会说,“你喜欢就拿走。”

    “嗯,喜欢。”他把名字在嘴里品了一番,如同品一口红酒,然后认真地承认自己真的喜欢。“结婚了吗?”

    这似乎突兀了一点。晓鸥感到错愕,脸上一傻。

    “离了。”她淡淡地笑一下,仿佛在说一双穿坏的袜子。“早就离了。”

    阿专来了,小声跟晓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使晓鸥神色发生的突变连段总和专心贪杯的刘司长都注意到了。晓鸥下一秒钟就恢复了常态。她磊落地对大家说,来了个朋友,她去关照一下,马上回来。她请大家别为她突然的离席影响餐后甜点的胃口,这家餐馆的甜点绝对不该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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