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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不到的自我与悖论式的理想乡

新世纪福音战士

  瞎写,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我提出“‘我’是什么”这个问题时,我希冀得到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是一个第一人称代词,用来指称正在言说的那个主体。我想要的是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某些更加晦暗不明的东西,某些驱使着我们穷尽一生去寻找却最终从我们手中滑脱的东西。这种自我的逻辑可以说是这样的,让非我之物全部化作虚无,剩下的那个东西就是我之所是。但,一片空无之中真的还留有什么吗?会不会“是”之内核恰恰成了一种“不是”呢?
 
  对碇真嗣来说,“我”是直属于葛城美里的EVA驾驶员,是碇司令的儿子,是明日香和凌波丽的同学兼友人。明明自己已经在他者的场域找到了这么多的位置,明明关于自我的形象已经有了这么多看似整全且多方位的表达,明明也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指认和肯定,为什么“我”仍旧不满足于这些?“我”究竟渴望什么?“我”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关于自身的阐述才能满意?如果是简单的下一个定义的话我也能给出解答,“我”渴望的,就是从一切社会关系、一切符号秩序、一切象征性位置中抽离出来之后残存下的那个剩余,那个无限趋近于不可能的神话性质的前语言、前符号的存在者。我们每个人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都或多或少有点精神洁癖,而有精神洁癖的人在人群中是很难生存的,因为主体中外密性他人的存在而恶心,因为语言符号的存在而恶心。换言之,就是要从现在指认出的自我中去除“作为EVA驾驶员的碇真嗣”、“作为碇司令儿子的碇真嗣”、“作为明日香、凌波丽同学兼友人的碇真嗣”等等等等,将现在这个存在于他者场域的社会性主体进行一连串的无休止的否定和减法,最终留下的那个残余,就是“我”所追寻的自我。(减法的结果是零吗?抑或是比零还少呢?)
 
  然而这种追寻何以可能,自出生的那一刻象征法则就已经铭写进了主体的无意识场域,那不断滑脱的不可能之“物”其根本属性就是不可能,因不可能而可能,因不在场而在场。更有甚者,我们的主角以EVA驾驶员之专名,将这一能指所包含的意义和价值缝合到欠缺的主体性上,借此为自己在象征界寻找确认一个主体位置,希望以对这一自我理想的象征性认同达到自我构型的完满,却总有某个东西在意义的缝合过程中脱落。一次次的渴求,一次次的追寻,最终带来的是一次次的挫折——对所谓“自我”的追求注定以失败告终,这是人类“早产”的悲剧,是迫于无奈却又痛彻心扉的人类共同命运。主体在面临那个原始性欠缺时看到自己不完整的本质并由此回溯性地在意指链的运作中凝定了一个想象性的人类的前俄狄浦斯阶段:整全、统一、美好和谐的母子共同体。类于尼采在他的第一部专著中为我们指明的道路一般,“人类补完计划”也意欲通过个体的消弭回归太一,回归整全,回归到所有母亲的母亲——莉莉丝,由此替人类赎罪,完成宗教式的拯救和集体进化。既然追寻自我是一种不可能,那么我们又要自我做什么,一种驱力将我们引向自我毁灭的终结之道,在那里我们面对着他人的无限质询和拷问:你是谁?你想要什么?而我们就在这一次一次的拷问下消解自己构建起的心之壁,消解和他人的差异性,以此达到回归的效果。这是一种复返,我将来走过的路(甚至是在心理层面上的)我过去已经走过,时间是一个闭环,命运也是,总在不停地兜兜转转,在此过程中将它的一切神秘的不可知的部分展露在“我”面前,接着“我”便在轻松愉快满溢的氛围中生活过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理现实,一种全新的可能性,想象和实在的区分不再重要,终极的主观唯心。在这里,所有幸福和痛苦都由“我们”让渡给“我们”;在这里,一切差异统统被没收从而无声地消弭;在这里,不需要一个能思的无意识主体;在这里,一切都趋于透明。多么欢快的极乐景象,大家都在为你的成长而欢呼鼓掌,连同那个不可能之“物”也一起,不过那声音中总掺杂着一丝嘲弄的意味。
 
  但这个“我”背后的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显然的不对劲:探寻自我、让它从他者中解脱的代价居然是自我的消失,多么讽刺而又悖论性的人类结局。或许可以这么说,最可怖的还不是来自他者的质询和拷问,而是来自自己的,一个跟自己有同样面容、同样声音甚至同样思想的人和你面对面然后用它那冰冷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向你询问:你是谁?如果说在他人面前我们是由于感到自己的无力和渴望他人的指认而害怕,那么在这里就纯然是由于面前这个自我的虚弱、无力、被除权而感到害怕,这有些类似于人在照镜子时出现的恐惧,面前的这个人与自己如此相像却又那么陌生,而且如果它是我的话,那么我又是什么,这可能是凌波丽曾遇到过的焦虑。这么一个看似圆满和谐的回归1的结局下,有一个自我在无声地呐喊,用沉默嚎叫,用缺席标志存在,是它让我们感到不可名状的陌异和恶心,也是它让真嗣最后的一笑染上了异样的色彩。
 
  再次回想起一切时,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恶心:永远没能跨出的俄狄浦斯阶段、父亲名义的缺失、歇斯底里与妄想症的闹剧、菲勒斯的隐喻、部分对象的欲望。一切的一切指向一个原始禁忌,一个被人类僭越的父法(它让剧中的隐喻和角色都染上亵渎的色彩)。“就好像妈妈/父亲一样”,恐怖的恋慕之情和超我在主体间割据,然而人类居然用自己的双手达成了不可能的胜利——尽管它同时也是一种失败——人类不仅没有通过父之名的介入超越原初的想象性自我认同,反而回退一步,进入了那个早已失落的从未发生却永远已然的前俄狄浦斯阶段,人类为了抵达原乐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吗?可尽管自我探寻之路已在中途被截断,问题仍旧存在着,享乐何以可能,幸福何以可能。那个正在享乐的人既是我又是他人,他人带来的意义的一次又一次缝合使得精神洁癖式的不可能的排他性遭到了最沉痛的失败,一个格式塔完型的建立伴随着无数个个人主体的沦丧:不再有人看着我,我也不再看向任何人,凝视和观看在此被谋杀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可称作人类精神的共同体在充当“看”与“被看”的角色。而所有人也都只能在这个共同体中同一地从同一个想象的母亲身上汲取原乐,尽管她无限博大、无限包容,但这不可悲吗?没有伦理性和主体性的“人类”,尽管能思而与动物不同,但与机器无异不是吗?
 
  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幻想结构中一次次强迫重复神经症式的欲望的游戏,在妄想中寻求快感,在自我毁灭中寻求快感,在被玷污中寻求快感,在堕落中寻求快感,在被钉十字架中寻求快感,在不断重返被阉割的结构性时刻中寻求快感,在死亡中寻求快感。然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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