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与少年(第07章)(2)
时间:2021-07-0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雨稠密起来,也迅猛了。晚江是这天早晨惟一的长跑者。长跑目前给了她最好的思考形式。她在跑步中的思考越来越有效率,许多事都是在长跑中想出了处理方案。她却一连多日想不出办法去对付洪敏。最近几个礼拜,他每次打电话都要求见晚江和仁仁。晚江叫他别逼她。洪敏说,两年了,他逼过谁?晚江一阵哑口无言。 洪敏来美国已经两年。是他找了个开旅游公司的熟人替他办妥签证。晚江付了那个熟人五千块钱。她和他从不提见面的事,都暗暗懂得见面可能会有后果。后果可能有两个:失望,或希望。希望会是痛苦的,意味着两人间从未明确过的黑暗合谋:瀚夫瑞毕竟七十了,若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和运气,将会等到那一天。这等待或许是十年,最多是二十年,但不是无期的等待。他们只需静静埋伏,制止见面的渴望,扼杀所有不智的、不冷静的情绪。而他们更惧怕的,却是失望;是那相见的时刻,两人突然发现十年相思是场笑话;他(她)原来是这么个不值当的人,如此乏味,令人生厌。失望会来得很彻底,从此他们踏实了,连梦里也不再出现对方的身影。梦中他们见到的,总是十九岁、二十岁的晚江和洪敏,失望会以四十二岁的晚江、四十四岁的洪敏去更替。更替一旦失败,他们连梦也失去了。没人去梦一梦,大概就算是死亡的开始。 晚江对这一切,并没有意识,她直觉却非常好,是直觉阻止她去见洪敏的。 跑到古炮台拐弯处,她见九华和小卡车孤零零在那里。她走近,发现九华睡着了,头歪向窗子。窗缝不严,雨水漏进来,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她轻轻拉开门,坐到九华旁边。她一点也不想唤醒他。就是他昨夜又没出息地看了一夜肥皂剧,她也愿他就这样睡下去。她轻轻把他的身体挪了挪,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车外的雨和车内的恬静都特别催眠,晚江不久也睡着了。 她惊醒时雨已停了。云雾在上升,有些要出太阳的意思。已经八点五十分了,她赶紧推开车门。九华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在车外跟他摆手道别。她马上拿起盛豆浆的暖壶,向她比划。她笑了笑,摇摇头。母亲两鬓挂着湿头发,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显得人也娇小了。 晚江跑回去时,心里想,这不难解释,就说雨太大,躲雨躲到现在。 海边没有了瀚夫瑞。晚江便直接回家。家里车库开着,瀚夫瑞的车上满是雨珠。礼拜六,不必送仁仁上学,他开车出去做什么?她发现车门也没锁,欢迎打家劫舍似的。她没有多想,走了进去,捺一下自动开关上车库门,一转脸,见瀚夫瑞拿一块浴巾下楼来。他裤腿湿到膝下,肩头也有雨迹。晚江说:“你先回来啦?看你不在,我还有点慌呢。” 瀚夫瑞看一眼她透湿的衣服和鞋,说:“你要感冒的。” 他打开浴巾便去擦车身上的雨水。晚江上去,打算把擦车的活接过来。他却说:“去洗澡换衣服吧。要感冒的。”他慢慢下蹲,擦着车下部,又慢慢站直。他感觉到晚江在看他下蹲、起立时的老态,再一次下蹲时,他加快了动作,尽量灵便,但一只手慢慢撑住墙。 晚江说:“我在炮楼里躲了一会儿雨,又怕你着急,乾脆不躲了,就跑回来了。” 瀚夫瑞弓腰时险些失去平衡,人轻微向前一栽。他怕晚江又要说“我来”,赶紧对她说:“快去洗澡吧。” 晚江问:“你刚才开车出去了。” 他说没错。 晚江想等他主动告诉她,他一早开车去了哪里。他只是专心擦车,让话顿在那里,又让停顿延长。她只好另开一个头,说:“在炮台里躲雨有点害怕呢。”他猛一个起立,膝盖“噼啪”地响。“那炮台里有点阴森森的。”她又说,自己恨自己:有什么必要呢?这样讪讪的。 “我回来的时候,车库门大开,车门也没锁。” 瀚夫瑞说:“我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