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碎(2)
时间:2021-07-01 作者:流潋紫 点击:次
皇帝半垂着眼睑,慵懒道:“有佛手柑的气味,真好闻。”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来,走近些,让朕细细闻闻,仿佛还有豆蔻的甜香。” 如懿静静一笑,走到榻前的双鹤紫铜烛台前,正要吹熄蜡烛,外头慌乱而仓促的脚步骤然响起,拍门声显然已失却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来越没规矩!进来回话!” 扑开门滚进来的是皇后身边的赵一泰,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七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七阿哥也紧跟着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如懿的心陡然一跳,几乎失去了应有的节拍。积久的怨恨在她身体里如蚁附骨,无声地啃啮着,并随着时光的荡涤愈加深刻。她不是不曾想过,如果当时听了茉心的话,动了手会是如何?然而她心底一闪而过的阴暗的念头,却以这如刺又平顺的姿态破空来到人世。她还来不及细细去分辨心底是怜悯还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边的双鹤紫铜烛台,火苗顺着明黄色碧金盘龙帐霍霍地燃烧起来。 七皇子永琮是在四日后,乾隆十二年的腊月二十九去世的。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过早降临世间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况是痘疫这样来势汹汹的恶疾。即便是在所有太医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后在目睹亲生儿子死于怀中的一刻昏厥过去,且忧伤成疾,再难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绝:“明日就是腊月三十,过了明天,联的永琮就长大一岁了。”他大悲之余,特颁谕旨:“皇七子永琮。毓粹中宫,性成夙慧。甫及两周,岐嶷表异。圣母皇太后因其出自正嫡,聪颖殊常,钟爱最笃。朕亦深望教养成立,可属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为轸悼。”然而活着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换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过徒劳而已。 披着离丧之痛,这个新年自然是过得黯淡无比。过了大年初一,皇帝便开始郑重其事为爱子治丧。正月初二,将永琮遗体盛入“金棺”。诸王、大臣、官员及公主、福晋等齐集致哀。初四,将“金棺”移至城外暂安,沿途设亲王仪卫。初六,赐永琮谥号为“悼敏皇子”。十一,行“初祭礼”,用金银纸锭一万、纸钱一万、馔筵三十一席。宗室贵族,内廷命妇齐集祭所行礼。 二十三,行“大祭礼”。乾隆皇帝亲临祭所,奠酒三爵。 丧仪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恸。嫡子夭折,皇后病重,嫔妃们自然不能不极尽哀仪。如懿协理六宫,费尽心神料理好永琮身后之事,以求极尽哀荣。私下时也不能不动了疑心,去问海兰。海兰却以瞠目之姿显露她同样的意外与震惊,然而她拍手称快:“原来咱们不动手,老天爷也不肯放过她呢!” 这一晚,如懿正前往长春宫探视悲痛欲绝的帝后,却在长春宫外的长街一侧,以惊鸿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银饰的玫嫔,正望着被凄怆的白色包裹的长春宫,悠然噙着一丝诡艳的笑容。不知怎的,如懿便想到了那一日,玫嫔生下那个怪异的孩子那一日。这样艳美的笑容,确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现过了。 这样寻思间,经不住身边三宝的连连催促:“娘娘,宝华殿的超度事宜还等着您来主持呢。”她摇了摇头,便也走了。 乾隆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后,欲携后妃,东巡齐地鲁地。秦皇汉武皆有东巡之举,尤以登泰山封禅为盛,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为江山安定,民众富庶,放眼四海之内,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宫中,亦不过举目伤心罢了,于是便动了效仿皇祖东巡之意。 自从永琮夭折,皇后大半心气都被挫磨殆尽。在新年后的一个月里,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泪和绝望,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东西。 而太医带来的消息更让她失去可以支撑的意志。 齐鲁在为皇后搭脉后摇头道:“皇后娘娘,当年您一心催孕,太过心急,是在高龄体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产,天生孱弱。而您也大伤元气,微臣与太医院同僚诊治过,娘娘想再有子息,只怕是不能了。”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皇后的眼里只有一片干涸。淡淡的苦笑在她虚弱而下垂的嘴角边显得格外凄怆,她只是瞪着眼睛看着素色瓜瓞绵绵的帐顶,缓声道:“有劳太医。” 过多的悲伤与绝望终于如蚀木的白蚁渐渐毁坏她的身体。皇后一下子苍老如四十许人,一眼望去与年华犹在的太后并无分别。素心替她一点一点梳着蜿蜒在枕上的青丝,那夜夜丛生的白发如秋草衰蓬一般触目惊心。素心一边替她梳理一边想尽量用黑发遮住白发,然而怎么遮也遮不住。素心一急,忍不住默默流下泪来。皇后侧身躺在床上,看了眼素心手中的头发,居然一点焦灼与哀惋也无,只是淡淡道:“有什么可哭的?我本来就老了。” 这是皇后自册封后第一次自称“我”,素心自皇后名位定正之后,知晓皇后极爱惜矜持身份的“本宫”二字,此刻居然以“我”相称,口气中亦不觉如何惊恸。素心才惊觉,她侍奉多年的女子,心气已经灰败到如何地步。 皇后侧了侧身子,微微又窸窣之声,她的声音听上去疲惫到了极点:“一个无法再生育,传不下子嗣的皇后,老了,死了,又有什么要紧?何况是几缕青丝而已。” 素心含泪相望,双手亦有些颤抖:“皇后娘娘不要焦心,您积福积德,上天垂怜,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皇后倚在枕上,神色平静得如一个即将离世之人。她沉默了许久,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宁静得如同深渊的殿阁里听来有太多的凄绝与幽惶: “不能够了,我的身子已经不能够了。素心,我的永琏和永琮都保不住,难道都是报应?” 素心跪在皇后床前,拼命摇头道:“皇后娘娘,不是的,不是的。您只是防着该防的人,又没害死了他们,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话?” 殿外有微弱的哭声响起,皇后凝神听了片刻:“是谁在哭?怎么早早就替我哭上了。” 素心忙道:“皇后娘娘,是三公主在外头。她一直想进来看您,但以为您睡着,都不敢进来。公主都等了很久了。” 皇后轻叹一口气:“那就让她进来吧。” 和敬公主的步入并没有让皇后有太多的反应,她依旧安静地伏在重重堆锦绣被之中,如同一脉被抽尽了水分的枯叶,抑或,是一尾离水太久的涸泽之鱼。 和敬在进殿后明显收敛了她的哭声和眼泪,极力展露出几分笑意,向着背对她的皇后深深一福到底:“皇额娘万安。” 皇后闭目片刻,口吻淡漠:“你是皇上唯一的嫡出公主,站在长春宫前哭,太失仪了。” 和敬鼻子一酸:“皇额娘,儿臣是担心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