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第05章)(6)
时间:2021-06-04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孩子看见了!”梨花说,并不挣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赐就那么抱着她。 “你又瘦了。”天赐说。“我这胳膊一搂就知道,比人家眼睛还准呢。” 梨花欲语又止,天赐马上察觉了:“啥话跟我不能说呀?”他说。 梨花把脸靠在天赐头顶上。这时她的无力让他和她都觉得那么舒服。 “你爸你妈听人嚼舌头,说我爹掘墓,差点把咱俩的婚给退了,是不是?”梨花问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赐说。 “谁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赐搂紧她。 “你爹妈逃赵元庚,逃到洛阳那会儿,肯定更后悔和我家联姻了。” 天赐不说话。他从军队逃出来,眼睛一天天坏下去,找到父母时已经是一年后了。父母死前都在后悔当时上媒婆的当,认了徐家这门亲。 “你说怪不?”天赐说:“那年我妈去世才四个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风,也去了。” “你这话念叨几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听见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她不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 “山洪发得奇怪,不合时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坏了,天公震怒啊!”天赐喃喃地说。 柳凤哭了一阵,流着泪揉面去了。 小学校又开张的时候,学生们很高兴。教室虽是土坯草檐,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纸,透进的太阳从一面墙一直照到另一面墙,到太阳快落山,屋里还留着阳光的温暖。 牛旦把新打的课桌安进去。凤儿在一边帮忙。牛旦过去不是个勤快人,整天闷头闷脑琢磨什么大主意。现在跟换了个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人干了他自己和栓儿两人的活儿。 铁梨花从教室门前过,也为教室的排场惊喜。她突然瞥见柳凤髻上插了一朵白绒花,心里一颤。 “风儿,你出来。”她朝凤儿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 柳凤把正抬了一半的讲桌搁下,掸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 “你为栓儿戴孝了?” 柳凤嘴一抿,两滴泪滚了下来。 “是你爹叫你戴的?” 风儿摇摇头,腮上泪流乱了。 梨花把凤儿拉到自己怀里,搂了搂她的肩,又从腋下抽出手巾,替她擦泪。顺手一扯,把凤儿发髻上的白花扯下来了。 “梨花婶……栓儿不会再回来了……我昨晚做了个梦……他不会再回来!”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们身后,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是特别想问:栓儿在梦里说啥了? “栓儿托梦给我,说要我照顾爹和您,他说着话,七窍都在流血……”风儿蹲下来,手捂住脸大哭。 梨花让她哭得也流了泪。柳凤和那个在集市上帮人写信、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相比,长大了十岁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别哭了,你把婶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凤儿起来。 凤儿干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说。 牛旦这时走上来,两手抱住凤儿的腰,把她硬抱了起来。 “你们别理我,叫我哭哭!栓儿走之前,我跟他还拌了嘴!……”她挣扎着。 “别哭了。……难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凤儿这才发现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声又哭了。是另一种哭。是女人又找到点倚仗,能发泄委屈的哭。 “闺女,我不叫你戴这东西,是栓儿他还活着。”梨花说。 牛旦不由“啊”了一声,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凤儿的哭声马上止住了,脸仰起来,干蔫了的花一下见了水似的。 “婶子咋知道?”铁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着凤儿:“婶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着母亲。凤儿可是活过来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怜的闺女,就凭这一句话,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当他死了就是了。”铁梨花淡淡地说。 柳凤糊涂了。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不像她认识的梨花婶啊! “你就别问我消息是哪里来的。反正我有证据,栓儿这时不知是在洛阳,还是在郑州。说不定还会在大上海。他活得好着呢!上馆子,下妓院,灯红酒绿!咱就不咒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疯,弄成七窍流血了。” 铁梨花一边说一边用一支毛笔在课桌腿上写下一个个编码。写了几个桌子,她又回来,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气像在讲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十分不经意,又好气又好笑。 “小兔崽子,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妈,你咋能这样说我栓儿哥?!”牛旦恼了。 “我咋说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还不拿好话说他!……”牛旦从来没跟他母亲这样红过脸。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吗?那么大的水,我跑过桥就知道那桥要断!……” “你跑过桥?……”梨花说。“你不是说你没来得及过桥,桥就断了?” “我是说头一次过桥!我是看栓儿哥和黑子还落在后面,不放心,又从桥上跑回去找他们的!再要过去,桥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声音响得跟虎叫似的,那么大的水,人落里头不眨眼就没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