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第05章)(3)
时间:2021-06-04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凤儿!……栓儿回来没有?” 梨花见凤儿从床上起来,马上捺住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天赐说:“没事,睡你的去吧。” 天赐对梨花的出现有些惊异,愣了一刻,说:“你啥时来的?” “早就来了。”她知道他还在惊异,又说:“怕凤儿孤单,来陪她说说话。” “……我以为栓儿回来了。”他说着进了屋。 梨花听着狗们慢慢息了声,又回到桌子边上坐下。见凤儿还站在那儿,她说:“不会有啥事的,今儿我还给盗圣爷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凤儿心里对她有怨,对栓儿也有怨。窗子一阵白亮,天上打的闪把三丈深的窑屋都照亮了。铁梨花心里更是一团乱。她从赵家跑出来,也盗了十来年的墓,从来没遇上这么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报应”两个字。她后悔起来:卖了地还债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人要出个好歹呢?! “梨花婶子,您不该答应他俩……”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说。她心里再后悔,再对凤儿抱歉,嘴上都不会认账。 第一声鸡叫时雨势小了。梨花从桌子边上站起,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这一夜都是紧绷着两腿坐在那儿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没有料到。凤儿毕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过瞌睡,已靠在墙上睡着了。 大门一响,梨花赶紧跑到窗根。 外面响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凤儿“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进了堂屋,铁梨花已经把油灯点燃了。凤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儿哥真没回来?”牛旦问道,眼睛却不往凤儿那边看。 “你俩咋走散了?”柳天赐问道,“不是说,一块儿去盘弄烟叶吗?” 牛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完全像个憨大憨粗的奶娃,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哇哇的。父女俩都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劲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个劲问他怎么了。只有铁梨花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墙上一靠,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那我栓儿哥……一定是让山洪冲跑了!……”牛旦说了一阵,终于说道。说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窑屋直起回音。 凤儿顶不住了,也大声哭了起来。 牛旦抽泣着把他和栓儿如何失散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和栓儿背着从墓里掘出的“货”往回跑,跑到古河道发现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来的水把河涨得有五六丈宽,淹没了原先河道里的杂树。这时跑在前头的栓儿正要跨上木桥,牛旦在后面叫他,说不能过那朽了的木桥。大水正卷着山上的死树下来了,树撞到桥上,说不定把桥撞碎……栓儿却叫牛旦快点,说啥也得过桥。等牛旦跑到桥跟前,桥已经被撞碎,大水卷着碎木头往下游去了。 “栓儿给卷走了?”凤儿问道,声音虚虚的。 栓儿和牛旦都生长在缺水的地方,都不会水。 “……我顺着河就往下跑,跑着喊着。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儿也找不着我栓儿哥!” “牛旦儿,你见栓儿落进水里了吗?”柳天赐问道。 “那桥塌了,栓儿正跑到桥中间……” “说不定跑过来了?”天赐说。 “那桥……那桥一眨巴眼就没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拳头胡乱捶打自己的脑袋。 他沿着河来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镇,从镇上那座石桥上过来的。凤儿见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赐两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捣着青砖地:“盗墓?!盗墓连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为你们跟这挨天杀的勾当早就两清了,你们坑我没关系,你们坑了你们自己!凤儿这才嫁出去多久?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冲我来!”铁梨花说,口气又冷又狠:“别张口就诅咒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样的儿子和柳凤,一阵鄙夷:“哭丧等见了尸首再哭不迟。谁说栓儿已经死了?!谁认准他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这一说,屋里马上安静了。凤儿抬起脸,心里有些愧:梨花婶子说的对,提前给栓儿哭丧不是在咒他吗?她看着灯光里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她发畏。这不再是村里人眼中俏丽温婉的梨花婶子;这就是那个铁血的盗墓圈里的女首领。 “牛旦,你和栓儿找着那个镂空薰香瓷枕没有?”她问道。 “找着了。栓儿说他拿着,叫我先跑……那时候双井村的人恐怕都起来了——狗闹死人了!”牛旦说。 凤儿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盗联保,若是狗闹得狠,村邻们就会拿矛子、猎枪各处巡视。她眼睛不时看着铁梨花,似乎她那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能给她主意,为她做主。 “牛旦,让我看看你……”母亲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 “嗯?”儿子把脸一闪。 “这儿好像有伤。”她双手稳住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放开,说:“没啥。我看着像有血。栓儿会找着的,你别难受,你们都别难受。栓儿不会撇下凤儿走的。” 她语气中不带忧伤,也不带鼓舞;她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牛旦儿,你啥也没带回来?” “哟,我差点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窑屋。不久,胳膊下夹着个小包裹进来。“没顾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递给母亲。 铁梨花把包裹打开,将灯挪过去:包裹是栓儿的衫子,是凤儿用今年的棉花织的布做的,奇怪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凤儿根本不去看铁梨花如何一件件鉴赏四百多年前的珠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