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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娼

良娼



  1

  江老先生是哈尔滨的坐地户,乳名叫宝子,是瘸子。北方人给子女命名,多带宝字:大宝、三宝、宝珠、宝银。单是‘宝子’,母亲觉得生硬,就唤他“宝儿”。站在栅栏院里,冲街软软悠悠地喊:“宝儿——来家吃饭啦——”听着有些古色古香,暖了母亲的心。

  江老先生的家在道外区。道外区的巷子很多,窄窄的,两面高墙,一色青砖,间有青苔漫着。江老先生的家临着江,是泥房单顶。只是很破旧了,四面危墙用杠子支着,是独门独院,北面临着一条热闹的街。院子抬掇得很干净。院子东西各植一株多花老桃树。恰春风越过万里长城,到了这里,只一夜的工夫,脱胎换骨,万朵齐绽,很爽眼,香了四邻。

  母亲的二老仙逝,家徒四墙,院徒桃花,风兮,雪兮,终而沦落风尘,卖身以为生计。

  母亲下海后,在家里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宋孝慈。宋孝慈背离妻子南北闯荡,陌路谋生,是济南人氏。很年轻。下了船,经人指点,就宿在这里。

  是夜逢春,漫天爽着小雨。雨簇桃花,潇潇洒洒,播一庭清香。宋孝慈进来,收了油伞,撂了行囊,缓缓转首,见半掩在纱帐中的母亲,婉婉约约,一双秋瞳,两黛春山。惊了脸,心里叹了好一阵。

  母亲见旅客两道箭眉,一身英气,且行止温文尔雅,心中落下许多安慰。便到灶上给他温了酒,又去院中剪了一辔雨下新韭,置两碟小菜又擀了面条,并格外卧了两个鸡子儿。端到桌上,说:“趁热”……说罢,便退到一旁替他烘烤半旧的湿衫。

  道路坎坷,人世艰辛。宋孝慈稳稳地坐了;呷温酒,听雨声,品热面,觉得不似家中,胜似家中,便湿了眼。

  “怎么干这个……”宋孝慈蔼声地问。

  母亲说:“命呗。”

  “怕么?”

  母亲听了,心里烫烫的,不觉落了泪。

  宋孝慈起身拉着母亲的手,坐在一起。

  雨下得很精道,齐刷刷,松一阵,紧一阵,落到草房上,扑籁——扑籁,闷闷的,压得心里好沉。

  宋孝慈在母亲这里住了两个多月,因囊中羞涩,心里实在盛不下母亲一片温情,便硬了硬心,找个借口,走了。

  走的那天,也下着小雨。母亲擎着油伞,顺着多柳的江坝,一直把他送到道外的船坞。

  在码头上,母亲把旅客给她的钱,分出大半给了他,说:

  “穷家富路,带着吧。”

  宋孝慈掂着掌中的钱,低了头,说:

  “我还来……”

  母亲笑了,只是柔柔地看他。

  宋孝慈又说:“多保重。挣了钱,我就回来,把房子修修,太旧了,心里放不下……”

  这一句,母亲没想到,半天哀着脸,说:“有你这句话,就够我享的了……你放心走吧。”

  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俩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

  汽笛一响,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四年过去,宋孝慈回来了,一领长衫更旧了,见了母亲,愧着脸、指着院里的房子说:

  “这房子……我自己动手,修。”

  母亲流了泪,嗔着脸,说:“见了我,也不问我好不好,就说房子

  这年,江老先生四岁。伫立在一旁呆呆地看。

  母亲说:“宝儿,这是你舅舅……”

  四目相对,江老先生便觉得这一双眼睛亮亮的,很亲切,好像早就认得。

  2

  江老先生的母亲因是娼妓,便要常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做生意。其实,母亲只能被叫着‘娼“。”妓“是兼以歌呀,舞呀,杂耍之类做饵,再兑之皮肉,钱来得很不容易,须有格外的本领。狎客一般都很下作,那事之先,必要令其歌舞杂耍一番,再给两个耳光,见精神了,闹到日上三竿。娼则不然。白天,在家里要干些粗活儿:洗衣呀,纺钱呀,揽些刺绣的手工活呀。到了掌灯时分,一律急急地换了新装,抹些粉脂、口红之类再半掩其门,一边干针线活儿,一边用眼睛瞟着街,候着。倘若家里无客,便顶着黑,急急地赶到春巷的小窑馆去,一并挤在穿堂的条凳上,再候。谓之”坐灯“。条凳后面是一檀色曲尺形高柜,里面歇着”老鸨“,专事笑脸,看茶,贺喜,收钱。狎客打开软帘,斜了进来,挨个地瞅,捏捏肩膀,端端下巴,皮松肉紧,决不含糊,严然相马。一俟中了意,便嚷:”干她。“

  宋孝慈回来后,母亲就从不在家里接客,晚上就到圈儿里的小窑馆“坐灯”。宋孝慈就陪着江老先生在家里一道睡。白日里,他便光着脊梁,担水,和泥,脱坯,修房子,并苫了厚厚的房草,看上去,再挺个七年八年,没问题。闲下了,就剪修院庭中的那两株桃树。修剪得很仔细。浇水,施肥,松土。草木通情,给他抽出许多新技,姹紫嫣红,开得潇洒。每值早春,宋孝慈便要剪下一篮,领着江老先生到附近的“圈儿里”去卖。

  道外的圈儿里一带,为哈尔滨有名的烟花柳巷,版图较大,桃红呀,柳绿呀,单是公娼就有3000多人。荟芳里、大观园你拥我挤,春楼鳞次。此局门外,常挂一牌:“两毛找四”。两毛钱一次云雨,是一般小窑馆的市价,一毛六就便宜了些,常常床不虚席。春楼外是一环形街道:卖彩线卖胭脂卖玉容宫皂,“上江土下江货,女招待七八个”、“专治鱼口横痃、五淋白浊”,以及缝裢补绽、洗浆衣物,连同各种瓜果梨桃,灿然锦色,往来梭织,鼎鼎沸沸。

  宋孝慈挽着篮子,领着江老先生在街上款款地走。江老先生的眼睛便觉得有些不够使。舅舅说:

  “宝儿,喊呐,啊?”

  江老先生便冲着春接稚声稚气地喊:

  “桃花来——桃花来:人则武士,花则桃花。买来——”

  这后一句,是宋孝慈教的,很灵。狎客听了,就打开后窗:

  “小瘸子,来两枝儿。”

  卖罢了花,宋孝慈便领着宝儿到横街里的“万国饭店”去转转。

  万国饭店,其实是一条专卖俗食的长棚,足二里。卖甚的都有:小米捞饭、高粱米豆饭、流浪鸡、花子肉、馄饨、切糕。切糕还分两种,一谓黄米切糕,以云豆合之。一谓江米切糕,佐以青、红丝果脯之类。都很享眼。舅舅驻了脚,蔼声地问:

  “宝儿,想吃么?”江老先生一脸严肃,说:“再看看。”

  舅舅便笑了,背起江老先生,说:

  “走。吃面去。”

  鸡丝面,是万国饭店的上品。很讲究,都是“双合胜”的嫂子面,海海一碗,有鸡丝、紫菜、蘑菇、海米、香油。有的卖主,还独出心裁,放上一二片黄梨,咯吱咯吱一嚼,很脆,开胃口,也养身子。一般圈儿里的狎客闹完了,都来吃它,并久之成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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