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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三章)(5)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党?

  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

  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水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膀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来露出青皮。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痉挛掠过脖梗沿着脊核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得一空。诺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已顿生怜爱,不满足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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