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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二章)(2)



  方枪枪绷了半天,还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懂事,我好孩子不哭。今天小礼拜规定不能接孩子的。我哥在家是因为他出麻疹了。我出麻疹也能在家。他们其实看见我了,怕老师说才装没看见。家有什么好呀,谁没家呀。保育院有果酱包家有吗?

  又走了几步,我还是哭了。

  女孩们立刻争相报告:方枪他哭了。

  李阿姨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就还没从自己的梦里醒呢。

  她低头继续走路,孩子们也跟着继续茫然前行。

  我边走边哭,两只手都被热心的女孩子紧紧搂着,拉扯着,一脸鼻涕眼泪没手擦,结了嘎巴,整只脸蛋紧绷绷的,方枪枪他知道我十分生气。他管不了自己的情绪,很怕我一时冲动干出什么,用很大毅力拖着双腿跟着队伍。

  我可怜这孩子这么小还要自我约束,要不是怕他受罚,我定会拔腿往家跑。

  天色暗下来,保育院每个房间都开了灯,像一艘停在岸边的巨型客轮。散步回来的孩子挤在几个水池子前洗手,然后举着一双双湿淋淋的小手让李阿姨检查像一队投降的小人国士兵经过打败他们的巨无霸。他们在小桌拼凑的长餐桌两边就座,等着自己的晚餐。李阿姨再三呵斥、禁止,他们仍把钢勺儿搪瓷碗敲得叮当作响。有些缺乏自制力的孩子下巴挂着闪亮的口水连胸前的围嘴也湿了一大片。

  方枪枪在雪亮的灯光下吃完了他的晚饭。那是掺有碎苹果盯胡萝卜丁和很少一点鸡蛋的炒米饭,周末特餐。

  他很重视吃饭,再不愉快的时候吃的东西一端上来立刻全身心投入,浑然忘我。这是他那代孩子的优长。

  睡前全体解手,方枪枪没尿。李阿姨还是命令他在小便池台儿上站了半天,眼看着滴下几滴才作罢。

  进了寝室,最后一项睡前准备是洗屁股。李阿姨先端来一盆凉水泡着一块毛巾,然后把一暖瓶开水倒进去,不时用手搅和试着水温。她觉得合适了,搓几把毛巾,接着招呼坐在各人床上的孩子逐一过去受洗。那只盆灌了很多开水热气袅袅,李阿姨大蹲在盆后像个卖金鱼的。一个个提着裤子的孩子男女老少走到盆前,大叉腿一蹲,把屁股撅给她,由她从后面连汤带水囫囵一擦。人多水少,经常洗到一半水就凉了也少了若许,李阿姨就往里添开水。这情形怎么说也有些淫秽。

  尚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孩子,虽说日夜混居,共用厕所,两性之间互无保留,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向洗屁股盆时仍一个个面有羞色。说是去讲卫生。感觉上是去给人糟蹋。我想方枪枪每在李阿姨面前,总有莫名恐惧,自惭形秽,怕是与这每晚的浣臀仪式有关。那差不多和哺乳动物表示臣服的雌伏姿势一模一样。

  方枪枪洗时正赶上新添了热水,李阿姨也没测温度,肛门被烫了一下,回到床上蒙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再探出脑袋寝室灯已经全熄了。月光把室内照得如同罩下一顶大蚊账。冬天的星空像冰块一样明朗,躺在床上形同露营。孩子们都被这月光和星空撩拔得难以入睡,满室钢丝床的吱呀声、伸展关节的噼啪声和孩子嘴巴发出的唉乃声。有孩子甚至爬起来看月亮,黑暗里传来李阿姨的低沉断喝。

  虽看不见她人,但这声音仍挟带着她全部权力和威风。方枪枪伸出一个指头捅陈北燕脸,陈北燕闭眼用仅有的小牙咬住方枪枪的指头,方枪枪疼得一缩,陈北燕张口咬,他就躲,逗得陈北燕口水流在枕头上。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陈北燕睡着了,方枪枪怎么捅也没反应。方枪枪打了一个哈欠,翻身合掌垫着脸蛋静静地看月亮。他还不想睡,想出去玩。他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极力睁着眼睛。他看见自己从床上下来,鞋也不穿就往外走。他觉得自己真胆大,也不怕李阿姨骂。

  他经过一个个熟睡的小朋友床边,看见巨蟒般躺在自己床上的李阿姨眼睛还闪着光。他在李阿姨床前蹲了一会儿,确信她睡着了,才又站起身走。边走边想:明天一定告诉其他小朋友,李阿姨睡觉睁着眼。

  方枪枪拉开活动室通往院子的门,来到外面。一点都不冷。他想,冬天只要有月亮不穿衣服也冻不着。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条真理。院子里如同银砖砌地,树梢楼顶也像金属制品反射着光辉。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像灯光溜冰常方枪枪试着滑了一下。果然光滑。看来光是滑的,照在地上人就可以踩上去像踩西瓜皮一步三尺地出溜。方枪枪一步榴出很远,出了光区。他看见自家的楼黑乎乎的一扇窗户也不亮,一楼人都睡了。他转身想滑回去,又看见那片白菜地,一棵棵裁在地里的大白菜在隆冬仍只只饱满边式,浓重的夜色也遮不住抹不黑翠青滋润的帮叶。为什么在白天老忘了找这片白菜地呢?方枪枪念头一闪而过。

  何时院子里成了河?那水波光粼影,浅浅覆盖在地表一层,踏进去就像浮尘一样散开。停住不动又流到一起没到脚脖子,凉爽的感觉真像是水。方枪枪一步一个脚印跺着水走。应该回屋多叫几个小朋友出来玩。我这么违反纪律一个人夜里在外面玩是不是太自由散漫了?他想测测自己一步能迈多远,跨出有史以来最大一步,停在弓步中,低头看脚下。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两脚扯开横在地当间大出真人几倍的黢黢黑影。

  我在寝室里怀着锥心的惊悸醒来。天花板已降到危险的高度,与周围的黑颜色融和成无边的黑暗。这黑暗无比巨大,却仍在膨胀,飞快地扩充,加重质量。

  它已沉甸甸压在我身上。我身体四肢无不感到这重量的密实和弹力。它渗透进我的皮肤、骨肉、血管,使我皮肤粥化,骨松肉酥,血液干涸。我想这就是老母鸡在锅里被文火一点点炖的滋味了。我完全软化了,像一滩被践踏的泥行将稀烂。

  我命令自己起来,却像植物人只有激烈的脑活动四肢麻痹哪怕一个脚趾头也动弹不得。我用念头逐个按摩、刺激身体的每处末端,想在绝望中寻找到一寸属于自己的皮肤。

  几次在想象中动了,都成泡影。有两次人都站了起来,只是在走动时感到身负重物,倏尔之间人还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感到呼吸也困难了,空气变得稀薄,这时也不怕死了,只求尽快失去知觉。就在这再也挺不过去的时刻,马上就要被捺死在床上,再次猛醒。人一骨碌爬起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跳下床便跑,边跑边对再获新生无比欣慰深感侥幸。

  黑魇并没有消退。它只是像黑熊一样抬了抬屁股。现在就跟在我身后追赶。

  它有气体和固体两种形态,在运动中是气体形态,静止时就像细菌一样繁殖。我只有不停地跑,才是安全的,能够把这庞然大物扯开一道口子。我赤脚在寝室的每张床上潜行,尽量不被它发现。我想活动室它们的数量会少点,就弯腰往那儿飞跑。我在活动室一张张竖起来的小桌子后面东躲西藏,像躲避群众捉拿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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